以出版家、收藏家、篆刻家、書法家、畫家、音樂家等名世的錢君匋,年輕時寫過不少愛情詩,在那些美麗的詩句裏,藴藏着錢君匋追求幸福、不甘寂寞的青春履跡。
錢君匋與夫人陳學鞶1907年2月,錢君匋出生在浙江桐鄉的屠甸鎮。屠甸是一個小鎮子,只有一條短短的臨河小街,街上有幾間面向農民的小店鋪。這個鎮子雖然小,卻並不閉塞,有穿鎮而過的市河,兩小時的水路,就可以到達桐鄉、海寧、崇德的縣城。
錢君匋就是從這裏走向大都市上海,到上海專科師範學校求學的。但畢業後的奔波,讓年輕的他既品嚐到生活的艱辛,又在萌動的青春裏,體會到戀愛的甜蜜與失戀的痛苦。在進開明書店工作前後,錢君匋寫過不少愛情詩,以消解自己心頭的塊壘。1929年,錢君匋將那幾年寫的三十六首愛情詩編成一部詩集《水晶座》,據説他將版權賣給亞東圖書館,所得三百元,替一個學生交了學費。進開明書店工作後,錢君匋又經歷了一次戀愛,因為是單相思,無疾而終,不過錢君匋又留下二十多首愛情詩,加上其他新詩,以《素描》為名,於1933年出版。這些愛情詩,記錄了錢君匋年輕時的精神生活,反映了藝術大師追求幸福卻又屢遭坎坷的真實境況。那些細膩、敏感的詩句從表面木訥、內心豐滿的錢君匋的筆下流淌出來,令人唏噓不已。
錢君匋在杭州一所藝術學校教書時,有個清純可愛的女學生走進他的心裏,但是這位寧波姑娘後來被她父親許配給別人了,所以錢君匋的師生戀剛剛開頭,就畫上句號。這讓錢君匋情何以堪?失戀的痛苦,讓他的詩情噴薄而出:
你是離我而去了,
這麼一些不顧地
離我去了!
所以那個惡夢裏,
梟鳥哀怨地哀啼。
向我哀啼?
倘風雨的晚來,
能再到你的夢裏,
我必獻個微笑,
如果你肯流淚,
為那些往事呢,
我也就安慰了!
這首《你是離我而去了》寫於1926年1月22日。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初嘗戀愛,便“知道父親替她私下許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了”(《海邊》),寫得非常直白。當時,那個女學生常以借書、求教為由,和錢君匋越走越近;有時她還帶同學來找錢君匋,免得同學們起疑。女學生的小心思,錢君匋心領神會。錢君匋在一篇散文中回憶與女友“萱”來往的情景:當看到借去的《自己的園地》裏女友留下的香粉灑落,勾起他和“萱”一起看電影等難以忘懷的往事,甚至錢君匋去諸暨教書,也收到她情意綿綿的來信。但“現在,她自然不再來探望我,而且也不再有什麼信札來往,更不必説物品的贈與。我唯有在從帶有少女汗腥的桃色香粉裏尋覓既往的歡情”(《桃色的香粉》)。
在諸暨的學校裏,錢君匋無法忘懷杭州的那段戀愛時光,總是一個人發呆,回憶日出時她“未梳的蓬鬆的黑髮在晨風裏飄忽”,日落時她“歪斜的柴門望着雲端的飛鳥”。錢君匋甚至想象少女在晚上的情思:
月上呢,
她記起在竹叢裏會着她的情人,
恰好月光將竹葉枝雕鏤在她倆身上,
整個山嶺都很明淨,
她倆的心深深相印。
今夜的月色依然如銀,
他卻遠去後一無音信,
——説不定有了使他忘返的情人。
月前呢,
她不過擁有滿室的寂寞而輾轉於孤衾,
毫無可以訴説複雜衷藏的伊人,
將眼看那青春成秋風裏的枯枝敗葉,
萎棄於糞土之旁,
跋涉遠方的情人約,
你竟忍心讓我空過一生,
抑或我待得太不耐心?
錢君匋的愛情詩,因為有生活,所以顯得有意境、有情意,無論是男子的心緒,還是少女的心思,都描摹得細膩且温潤,可謂情真意切。在《我的心已化成石塊》中,錢君匋用流暢且如泣如訴的文字,寫出一個年輕人失戀後心中的痛:
春天雖明年依舊會回來,
但是朋友:
我的心卻永遠沒有春天,
因為心已化為石塊!
雖早先也曾過愛情停足,
而讓喜悦的春風將聲聲的戀歌以及她纏綿的情話捲去,
而讓明淨的湖波倒映着她和我的倩影,
或於柔嫩的陽光裏草地上讓她和我出現於華傘之下,
或於皎潔的明月映入窗檻時讓我和她並睡於被褥之間。
但現在這些都已成了隔世之事呵!
記得春天來時,
伶俐的鳥兒會唱歌,
原上的樹林會青葱可愛,
遍山野的花朵會含笑低語,
粉衣蝶兒會翩翩飛翔,
湖水也會綠波輕漾,
還有那三三兩兩的戀人呀,
俯仰唱和於春的樂園裏。
轉念到我的心兒呢,因為已經化為石塊,
所以春天雖來了也這般寒冷,
樹林上青葱的葉兒落盡時,
也這般的冰冷,
唉唉,我的心是永遠不會再有春天了!
有時彷彿在朦朧中,
我的心似乎又回覆了從前的多情,
以為春天又重複回來了,
但我仔細一撫摸心兒,
春天卻依舊杳無形影,
而心兒並未回覆了從前的多情,
確是化成了石塊。
1926年8月27日改作於紫薇山
弱冠之年的錢君匋,寫過不少這樣的愛情詩,主題始終是“失戀”;《海邊》《禱》《寂寞的海塘》《投水》《寂寞的心》《我將引長熱愛之絲》等,都是失戀後的情緒宣泄。那時,錢君匋總有不可遏制的苦惱,“不安於坐也不安於立”,只好借新詩以求釋放。
現在我們不清楚錢君匋年輕時究竟有過幾位戀愛對象?但肯定不會只有那位寧波姑娘。對錢君匋來説,每次都是一種快樂,同時也是一種傷害。當然,就新詩創作而言,或許這些戀愛經驗中,還融入了其他同齡人的戀愛經驗。比如與錢君匋一同創作情歌的邱望湘,他一直追求一位姓吳的才女,吳回到湖南後,邱望湘朝思暮想;其實他的本名不叫邱望湘,是錢君匋他們幾個年輕人看他難受,給他起了一個名字“邱望湘”,後來竟成為他最常用的名字。
錢君匋進開明書店工作後,又有過一次戀愛,但這次是錢君匋的單相思。有位女士是浙江上虞人,她為了追求同鄉胡愈之,追到上海,但胡愈之是有婦之夫,不可能接受她的愛慕,便把她安排在開明書店工作。她在生活上善解人意,在工作上照顧體貼,沒過多久,錢君匋就喜歡上了這位比自己年齡大的女同事,而且喜歡得昏天黑地,只可惜那位女同事一直沒察覺到。後來那位女同事發現錢君匋喜歡她,便和錢君匋説明,自己是不可能和他戀愛的。據説錢君匋為此專門跑到巴金那裏,告訴巴金自己失戀得要死了,要巴金在他死後寫文章紀念他。巴金起初一頭霧水,聽明白以後好生安慰一番,方才使錢君匋的心情平復下來。錢君匋在那段時間裏,同樣創作了多首愛情詩,如《醉》:
在你吻過的酒盅裏,
我很想喝一點美酒。
那裏有你温馨的唇吻;
有你黑溜的雙眸;
可以夢摟你綿軟的心胸;
可以幻賞你輕顫的歌喉。
我醉了,我並非醉在酒裏,
而醉於你妖豔的引誘。
在另一首愛情詩《無憂花》中,有這樣幾句:
你正是一枝無憂花,
我將終生戀着她。
一刻不忘無憂花,
時刻想着你的家。
還有一首《只是分離》:
青春賣給分離,
朝上也苦苦思量,
晚來也苦苦思量。
這種反覆的吟唱,流淌着淡淡的憂愁,雖然事情已成定局,但對一個人的思念和追求,又豈是幾天時間就能消逝的?況且作為藝術家的錢君匋,有着比常人更豐富的情感,在戀愛上懷着如此豐沛的創作激情,不足為奇。
縱觀錢君匋的愛情詩創作,一是錢君匋善於“造境”,“海灘”“月光”“春天”“鳥兒”“日出”“日落”“月上”“月落”等詞彙在詩中很常見,這和錢君匋的思想與情緒十分契合。那種灰暗的情緒,那種絕望而又不忍忘卻的感覺,藉助這些自然界的現象融進愛情詩,營造出濃濃的感情氛圍,讓人讀來渾然天成,並非無病呻吟,進而覺得戀愛的季節,青春不寂寞;二是錢君匋的愛情詩在平白中藴含着雋永的意境,雖然文字淺顯,但詩中有畫、詩中有情、詩中有人、詩中有藝,既有詩情畫意,又有想象的意境,令人百讀不厭。三是錢君匋的愛情詩裏跳躍着靈感的火花,只要靈感一來,他會立刻寫下一兩句。在詩集《水晶座》裏,《渴慕》只有兩句:“河港裏的小魚渴慕着似血的落日,都痴想得要跳到伊懷裏。”《夜雨》同樣只有“在無夢的枕邊,漸聽得雨和瓦的私語”兩句。從這裏可以看出,錢君匋是一個非常善於捕捉靈感的詩人,他的新詩並非刻意為之,而是率性而為,是自然流露。
不少與錢君匋同時代的人,很喜歡他的愛情詩。葉聖陶稱錢君匋的新詩“大多是有境界的”。當時如日中天的詩人汪靜之認為錢君匋的詩“詩中有畫而且有音樂”“有聲有色,惟妙惟肖”,他之所以這麼説,是因為錢君匋“能畫,能音樂,又能詩”。姚方存説:“君匋的詩,是他歌曲中的精華,在音調上自然很有把握,這是意中事。”章克標説:“他是我一直敬佩的良友,以篆刻、書法、繪畫三絕名滿藝林,以至於詩才文藻反被掩蔽。”錢君匋在台州省立六中教書時,章克標和他同住一室,對錢君匋瞭解頗深。趙景深認為《水晶座》裏的那些詩“寫得有聲有色”,但一些愛情詩的表達讓他有點擔心:“他(錢君匋)的夫人陳學鞶女士可見這些文章,做何感想;該是‘不究以往’吧?”開過玩笑,趙景深接着説:“我該用什麼來比擬君匋的詩呢?當你靜夜在松柏林中散步的時候,一陣軟軟的風吹在你的臉上,這風,就是君匋的詩了;當你在牀上假寐的時候,一陣淅瀝而又哀怨的雨聲將你滴醒,這雨,就是君匋的詩了!他的哀怨有如淡淡的影子,你無論怎麼用手摸都摸捉不到,只能得其彷彿。他沒有噴溢的熱情,而是把感情含蓄着,低迴曲折地傳達出來的。拿舊式的話來批評,他的詩很有神韻;拿文學史的話來説,有一點近似王維,還有一點近似韓偓,但卻更多地近似柳永、蘇軾這一般北宋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