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手稿。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小草攝
▲2017年8月25日,第74集團軍某炮兵旅在西北戈壁組織實兵實彈戰術演習,“志願軍戰歌連”對“敵”實施火力打擊。新華社資料片
▲2000年1月19日,當在河北省井陘礦區清泉村家中聽到男高音歌唱家富立明演唱《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時,曾赴朝參戰的退伍軍人路元風(左二)激動地站起來和演員齊聲高唱。新華社資料片
新華社北京10月23日電(記者鄒大鵬、閆睿、董寶森)10月23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跨越70年的“強國之音”》的報道。
“雄赳赳,氣昂昂……”
92歲的抗美援朝老兵李振清,牙齒已經脱落所剩無幾,但唱起這首70年前的“老歌”,卻是鏗鏘有力慷慨氣概,他敲着座椅扶手打着節拍,胸前的軍功章叮噹作響,眼裏溢滿渾濁的淚水,彷彿又回到了當年跨過鴨綠江入朝作戰的列車上。
沒人指揮,沒人教唱,列車廣播裏播放着這首《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剎那間,這旋律飛進了戰士們心裏,由輕聲低和,到齊聲合唱,氣壯山河的保家衞國,由此甘灑熱血勇赴疆場。車廂中的他們,許多都已長眠異鄉,李振清也記不清他們的模樣。
70載回聲嘹亮。重唱這首誕生於抗美援朝偉大斗爭中的“強國之音”,凝聚拳拳之心,穿越有情山水、離合悲歡,把人帶回戰火紛飛的崢嶸歲月,每個音符裏都記載着一次次有名和無名的犧牲,講述着一個個精忠報國的不屈脊樑。
歌聲迴盪,山河無恙。英雄無名,祖國不忘……
(小標題)新華社記者稿子裏的詩與歌
43字,70年。
入選中宣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優秀歌曲100首”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影響着整整一代人。
多少英雄路,滿腔報國情。
激昂的旋律洞穿時空,把我們帶回剛成立不到1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1950年,出生於如今黑龍江省綏化市、剛剛經歷過解放戰爭的麻扶搖只有23歲。那年3月,他跟隨部隊北上,來到黑龍江佳木斯郊區墾荒,來不及抖落身上的征塵,馬上又投入到與大自然的戰鬥中去。
然而,英勇的中國人民浴血奮戰而來的安寧生活,很快被打破。
1950年6月,美國悍然出兵入侵朝鮮,甚至出動飛機轟炸中國東北邊境,直接威脅到新中國的安全。
危難關頭,應朝鮮方面請求,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果斷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衞國”的歷史性決策。
剛剛從戰爭風雲中走出的部隊,又一次面臨風起雲湧。
誰又願意打仗呢?但,衞國就是保家鄉。
面對侵略者來犯,將士們羣情激昂,寫下請戰書,再赴前線。麻扶搖就是其中一員。作為炮兵1師第26團5連指導員,他還要給戰士們做思想動員。
出征前,一種情緒在他的腦海中不斷醖釀,揮之不去,讓他輾轉反側。
一晚,在昏黃煤油燈的光影下,麻扶搖一氣呵成,寫下“出征誓詞”——
“雄赳赳,氣昂昂,
橫渡鴨綠江。
保和平,衞祖國,
就是保家鄉。
中華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第二天,麻扶搖把這首詞寫在黑板上,給戰士們宣講。隨後的團誓師大會上,他還代表5連登台宣讀誓詞。
會後,團裏《羣力報》和師辦《骨幹報》在顯著位置刊登了這首詩。連隊的文化教員還譜了曲,在全連教唱。
“我當時並未意識到自己是在創作,只是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激情。”麻扶搖生前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時説。
後來,麻扶搖發現,很多部隊都唱着這首歌走上戰場。歌詞,與他所寫的誓詞就差幾個字。
原來,新華社隨軍記者陳伯堅到麻扶搖所在部隊採訪時,將這首誓詞寫進戰地通訊《記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幾個戰士的談話》。其中,把“橫渡鴨綠江”改為“跨過鴨綠江”,“中華好兒女”改為“中國好兒女”。文章後被刊登在《人民日報》一版,引發強烈共鳴。
著名音樂家周巍峙讀後讚不絕口,很快譜了曲。他還接受時任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呂驥的建議,把“打敗美帝野心狼”改為“打敗美國野心狼”。
不久,署名志願軍戰士詞、周巍峙曲的歌曲“打敗美國野心狼”,在《人民日報》和《時事手冊》半月刊上發表。
對於歌名,周巍峙一直覺得不夠理想。這時,他在《民主青年》雜誌看到,這首歌以《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戰歌》為名刊載。周巍峙覺得“戰歌”一詞用得好,就將這曲名定為《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
猶如火把照亮前方的路,《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自此飄揚在朝鮮戰場。
可起初,沒人知道這首歌的詞作者是誰。
1953年,在一次全國羣眾歌曲評獎中,《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獲得一等獎。有關部門幾經周折,找到了麻扶搖。此後,這首歌的詞作者也由“志願軍戰士”改為“麻扶搖”。
對此,麻扶搖説:“這首歌應該屬於我們偉大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偉大的黨和偉大的民族。”
是啊,當祖國需要時,人民子弟兵總是浴血在最前方。
為了保家衞國,中國人民志願軍先後有290萬人次赴朝作戰。在兩年零九個月裏,志願軍將士英勇無畏、拼死奮戰,與裝備精良的敵軍展開了殊死較量。
一部抗美援朝史,就是一部志願軍百萬將士用生命寫就的英雄史。
一生只寫一首歌的麻扶搖,奏響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
(小標題)老兵與老歌
“那時不知這歌叫啥,但聽起來很雄偉,很震撼。”李振清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的軍休所家中接待了記者來訪。他説,這些年,《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的旋律始終盤旋在腦海裏。
李振清1951年進入朝鮮,那時只有23歲。“入朝作戰的列車上,多是些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大的不過二十五六歲。”他手裏握着自己的老照片説。照片上的他濃眉大眼、英氣勃發。
“火車跨過鴨綠江,滿眼是殘垣斷壁。”李振清回憶説,那時新中國還是個“新生的嬰兒”,侵略者明目張膽地想把中國扼殺在搖籃中,他和同行的戰士們默默握緊了拳頭。
出生於1928年的李振清從小家境貧寒,自幼喪母、弟弟殘疾,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1947年12月參軍。
“我是1948年火線入黨。”李振清至今清晰記得當年細節。那一年,他參加遼瀋戰役,在黑山阻擊戰中,戰友們與數倍於他們的敵人展開殊死搏鬥。短短半小時,連隊195人只剩9人——李振清在戰鬥中火線入黨。
“打仗就是向前衝,沒有後退一説。”李振清説,只要有戰鬥就難免有傷亡,但作為共產黨員,衝鋒陷陣就是選擇和擔當,他從沒後悔過。
保家衞國、國家富強、人民安康——這是李振清的初心。
入朝作戰後,李振清和戰友在戰場、駐地經常唱起《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
“在朝鮮,不管是老百姓還是當兵的,都唱這歌。”李振清説,這首歌,雄赳赳、氣昂昂,唱得大夥心潮澎湃。
不到1米5的個頭,李振清透出一股軍人的挺拔,越聊精神頭越足。後期,李振清在志願軍司令部做警衞工作。特殊工作環境下,他和同志們圓滿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任務。
一次警衞執勤中,李振清發現一名可疑人員。憑藉經驗與直覺,他認為此人很可能存在重大問題,立即向外“使眼色”,幾名戰友配合將此人控制,第一時間上報。經查,這名可疑人員身上帶着一支手槍,進一步盤查確定為特務身份,並從他的身上搜出大量重要文件和裝備。
不放過任何細節,不讓任何一個敵人逃出視野。因挫敗一次特務機關破壞我軍的重大事故,李振清被記二等功一次。
“共產黨員‘衝鋒在前,撤退在後’。”李振清説,“你共產黨員先逃跑能行麼?”
今年94歲的抗美援朝老兵張自升,至今依然清晰記得入朝作戰前,在動員會上第一次聽到《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的情景。
張自升隨部隊進入朝鮮後,隨時面臨着敵機轟炸。
“敵機來臨,附近的村莊被炸燬,一片哭喊聲,讓人揪心。”張自升説,夜晚天氣寒冷,為了取暖、鼓勁,大家就一起唱志願軍戰歌。
在張自升看來,軍歌就是一面旗幟,引領着大家前進。“最苦的時候,我們一口炒麪、一把雪,為了打敗侵略者,大家咬牙堅持。”他説。
走進“林海雪原”黑龍江省牡丹江市,90多歲高齡的抗美援朝老兵龐興海,雖已無法清楚記準志願軍戰歌的一字一句,但熟悉的旋律總是會勾起他的回憶。
這種旋律更像是一種思念,一箇舊時老友,從不遠去、温暖陪伴。龐興海説:“在當時困苦的條件下,這首歌極大鼓舞了士氣。”
老人一生最珍愛兩樣東西:相片集裏他和戰友的老照片,掛滿軍功章的老軍裝。
1952年,龐興海所在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第23軍第67師奔赴朝鮮。“我們從遼寧丹東步行進入朝鮮,進入朝鮮後就夜間行軍,儘可能避免敵人的圍追堵截和敵機轟炸。”龐興海一邊撫摸着舊軍裝一邊回憶説。
一路上艱難險阻。餓了吃口自帶的乾糧,渴了就喝從河溝裏灌的河水。無食可吃,他們就挖野菜、摘野果充飢,步行十餘天終於趕到朝鮮山區開始挖貓耳洞、修戰壕。
1953年,石硯洞北山反擊戰打得異常激烈。炮彈一個接一個地砸入陣地,山頭的岩石被炸成2米多深的坑,他所在排,四個班僅剩下兩個班的戰士,一輪戰鬥後兩個班戰士也所剩無幾,右手負傷的他就用左手扔手榴彈。
“當時只有一個信念,誓死保住陣地。”龐興海説,連續打退敵人兩次反擊後援兵到了。“你的頭被炮彈碎片擊中了!”戰友大喊。
兩天兩夜後,龐興海終於甦醒,他發現自己到了後方醫院,兩個腳跟已磨破皮,頭部至今殘留着無法取出的彈片,後被鑑定為三等傷殘。
“組織上告訴我可以退伍或留在後方,我毅然決定,重新回到原來的團任連長。”當龐興海回到部隊見到營教導員後,才知道組織已經給他的父母發出犧牲通知。無名高地烈士紀念碑上,已刻有龐興海的名字。他成為名字刻上烈士紀念碑的“活烈士”。
如今每到陰雨天,留在龐興海頭中的彈殼殘片便隱隱作痛。難捱的日子裏,陪伴他的還有《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
“戰士們已經離我而去。這點疼算什麼!”龐興海説,無數同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犧牲在朝鮮戰場,長眠異國他鄉,我想念他們。
(小標題)人間正道是滄桑
“我能活到今天,不容易。”1985年離休的李振清説。老人家中的陳設很簡樸,牀櫃等物件已明顯陳舊,但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牆邊略微泛黃,刻錄着時代的印記。
“幾次想給他刷牆,都不讓。”大兒子李萬平説。“收拾那幹啥?!”李振清搶過話頭説,裝修再好,也不當飯吃。老人説,很多戰友的屍骸還在無名山野,他們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勤儉持家既是民族傳統,也是對逝去烈士的尊重。
如今,他每日早起依舊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兒”,堅持自己洗輕便衣物,把舊襪子洗得潔白如新。這種勤儉習慣的保持,來自物資匱乏的戰爭前線。李振清説,那時,一條軍毯、一個茶缸,都是祖國大後方節衣縮食省出來的,讓戰士們感到祖國和人民的温暖。
他把自己最珍愛的茶缸,捐獻給了佳木斯軍休所。記者看到這個茶缸上寫着,“抗美援朝保家衞國”,落款是:“贈給最可愛的人——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
李振清思路清晰,有時候也糊塗。“但雷打不動記憶最深的,就是他自己小時候和上戰場的事情。”李萬平説。
如今,李振清和老伴劉淑媛相濡以沫,形影不離。當年,他們在朝鮮完婚。“一坐火車過鴨綠江,咱們的火車一廣播,大家就跟着唱起《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劉淑媛也清晰記得當年的情景。
對於自己的經歷,李振清很少主動提起。“父親就是告訴我們,人間正道是滄桑,教育我們每一步都要走正道。”李萬平説。
李振清説,對一個人來説,走正道,別犯錯誤。對一個國家而言,走正道就是要愛好和平,但我們也不懼怕任何威脅和挑釁。
李振清給三個孩子起名字時,分別用了軍、平、美三個字。他希望,祖國建立起強大的軍隊不受外辱,祖國也珍視和平,因為有和平才有美好生活。
新中國一路披荊斬棘,走過70載滄桑歲月,偉大的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一切向前走,都不能忘記走過的路,不能忘記為什麼出發。
英雄從不曾被忘記,他們只是長眠在歲月的長河裏。
“活烈士”龐興海曾找到家鄉的民政部門,要求返還260元撫卹金。然而,民政部門卻沒有收回這筆撫卹金。
初秋,走進佳木斯西郊烈士陵園,3.8萬平方米內,長眠着當地868位抗美援朝犧牲烈士,其中216位是無名烈士。
“1996年進行改造時,我們將一些土墳,改造成現在八位一組的墓區。土葬的烈士們,很多已沒有了胳膊,有的頭顱中清晰可見彈殼。”佳木斯革命烈士紀念館館長趙曉航説。
抗美援朝時期,佳木斯市成立了“抗美援朝、保家衞國行動委員會”。根據統一安排,遷來佳木斯的有紡織廠等14家工業企業和醫療單位。佳木斯市組織各方面力量,千方百計予以妥善安置,使之迅速恢復生產或工作。
70年前,為了保家衞國,20萬人獻出生命。在祖國和親人的心裏,他們從未遠去。佳木斯烈士陵園內,和平鴿不時從12面英烈名錄牆上空飛過,守護着為國捐軀的“最可愛的人”。
陵園外,“氣壯山河,光照千秋”八個大字熠熠生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