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中洛在哪裏?
航班從廣州起飛,三個半小時後,落地雲南大理機場,轉乘車4小時,抵達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府所在地六庫,第二天繼續開車7個多小時,抵達怒江州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丙中洛鎮就坐落在貢山縣。
由於剛修通硬化路,路上塌方少,堵車時間短,據説,這是用時最短的。
一路急行,只為見到管延萍。
一見面,讓人詫異。黝黑膚色透着高原紅,梳條長辮,和當地婦女幾乎沒有兩樣。不穿白大褂,真不相信眼前人就是來自廣東省珠海市金灣區三灶醫院的扶貧醫生。
多年來,珠海市先後選派300多名幹部赴怒江對口幫扶,其中醫療人員就有168名。他們接續奮鬥,決戰脱貧攻堅。管延萍是其中一員。
三年前,管延萍來到丙中洛鎮衞生院。一個揹簍,一身白大褂,成了管延萍的標誌。每次下鄉,她的揹簍裏裝滿器械、藥品、乾糧等,走到哪,東西就背到哪。村民遠遠地就能分辨出她的身影,親切地稱她“揹簍醫生”。
一
怒江州,是我國深度貧困的“三區三州”之一,是脱貧攻堅的難中之難。
丙中洛,地處怒江峽谷深處,咆哮的怒江,由北向南,橫穿其間,兩邊是碧羅雪山和高黎貢山。千百年來,當地羣眾與世隔絕,過着莊稼靠點種、穿衣靠紡麻、過江靠溜索的艱難生活。而扶貧攻堅改變了這一切。
“管醫生來了!”侄女肖蘭英快一步進屋,向學羅軍報信。聽到話音,學羅軍從牀上慢慢坐起,轉頭望向門口,嘴角彎出笑意。
“看我們帶來了啥!”管延萍一進屋,直接朝學羅軍的牀邊走去。顯然,她很熟悉這裏。她舉了舉從揹簍裏拿出的冬衣,“馬上要過年了,換上新衣服,會更帥氣!”不只冬衣,管延萍還帶來了新的牀墊、棉被、被套、牀單、枕頭。
換上嶄新的冬衣被毯,管延萍又幫學羅軍體檢、剪指甲。一番交流後,引導做肢體訓練……兩個多小時的醫訪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告別時,學羅軍和打基媽媽向管延萍用力揮手,眼神裏流露着感激與不捨。
學羅軍是一名重症精神分裂患者,與年邁的母親一起,住在海拔3000多米的小茶臘獨龍族村組。他自我封閉在黑屋子裏,不肯出門,也不肯與人交流。老母親打基在屋內火塘旁陪伴他,束手無策。
管延萍第一次到學羅軍家,是2017年12月的一天。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場景:學羅軍眼神灰暗,流露着戒備,人走近了,他會躲閃,急了,還要打人。
從那以後,一有時間,管延萍就來看望學羅軍,想盡辦法與他交流,幫助他恢復生活的信心。
持久努力終於有了效果。突然有一天,學羅軍在管延萍的反覆鼓勵下,走出了家門。沐浴在陽光、藍天、白雲下,他長期木然的臉上逐漸有了表情。
見學羅軍蓬頭垢面,頭髮都粘在一起,管延萍就幫他洗頭,抹上香皂,洗了五六盆水,半個多小時後,學羅軍的頭髮重新有了光澤。
頭髮太長,後頸部皮膚糜爛,為了讓瘡口更好癒合,管延萍當起了“理髮師”,一手梳子,一手剪刀,幫學羅軍修剪頭髮……
看到兒子一天天好起來,變得清爽乾淨,精神也振作了,打基媽媽激動地流下了淚水。從那以後,打基媽媽和學羅軍最期盼見到的人,就是管延萍。她彷彿帶着温暖與光亮,驅散了這個家庭多年來的陰霾。
在丙中洛,類似學羅軍這樣的精神病患者有41人,都裝在了管延萍的牽掛裏。“脱貧攻堅,不僅僅是填飽肚子就算勝利。要想深山裏的人們過上好日子,衞生醫療服務很關鍵。缺醫少藥是山區的一大難題。醫療幫扶,就是我們醫護人員的職責。”管延萍説。
三年來,一肩揹簍,她走遍丙中洛鎮46個村組,送藥進山300餘次。
珠海駐怒江州扶貧工作組的盧仰之,初見管延萍就印象深刻。後來有次下鄉,他再三要求幫管醫生背揹簍。揹簍不大,卻足有20多斤。揹簍下方,邊沿直頂着腰,重心後墜,身體得前傾而行。揹帶勒得雙肩生疼。下山後,盧仰之的肩膀,被勒得抬不起來,腰部被不停的頂撞磨破了皮,變得紅腫。這次體驗,使他體會到了管醫生的辛苦:“令人心疼,令人敬佩。”
一次次進山,一次次入户。
管延萍努力將健康理念帶給純樸而友善的村民,幫他們改變衞生習慣,不再諱疾忌醫。
每次送別時,村民們都緊抓管延萍的手不捨得放開,末了,再塞一些家裏種植的辣椒、玉米、番茄,表達他們純樸的情意。
在村民們眼中,管延萍,是他們最想見的親人!
二
我們跟隨管延萍去秋那桶村碧汪小組巡診。同行的珠海駐怒江州扶貧工作組組長張松先打招呼,説:“去碧汪,要通過一條茶馬古道,路可不好走。”碧汪村位於碧羅雪山腹地,海拔2000多米,沿途要翻越兩座大山。
往深山峽谷走,只能靠雙腳。上山的古道,崎嶇狹窄,僅容一人側行。
一邊是陡峭山壁,青藤古樹,一邊是咆哮的怒江水。山脈綿綿連蒼翠,江水奔湧浪卷沙。行走在古道上,心都為之顫動。
懸崖山澗,幾株三角梅跳了出來,翠綠的枝葉,鮮豔的花色,在陽光下,散發生命的活力。這美麗的花,只要有一撮泥土,一縷陽光,就能頑強生長,勇敢地在最艱苦的環境裏綻放生命之美。
進山的路比想象的漫長,剛開始,大家還能聊天、學唱山歌。後來連挪步的力氣都快沒了,更別提説話了,只能低頭看路。
管醫生及醫護人員更辛苦,穿着白大褂、揹着大揹簍,人人滿頭大汗,皮膚曬得黑紅髮亮,衣服濕了幹,幹了濕。
4個多小時山路後,終於到達目的地——碧汪村。
村在陡坡,沒有網絡,也沒有信號,信息是在山下提前發的,聽村民小組長説,他要專門跑到離家幾百米的山頂,才能接收到手機短信。
小組長帶路,挨户醫訪。72歲的村民張正國,知道管醫生來了,老人在家人攙扶下,走出門口迎接。一見到管醫生,臉上就綻開了笑容。管延萍揹簍都沒來得及放,就牽着老人的手,引導他慢慢轉個圈,看到老人的情況好轉,忙豎起大拇指誇讚。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管延萍扶着老人進門,在屋角坐下。
“頭疼,膝蓋也疼。”管延萍從揹簍裏拿出健康體檢表,查看過往身體情況,之後為老人做了血壓、血糖等檢查項目,讓老人脱了鞋子躺下,用手握住腳踝,檢查關節的情況。
“關節有好轉,但平時還要多活動,還有高血壓藥,記得準時吃。”管延萍怕老人記不住,在藥瓶子上寫了用法,又跟家屬反覆交代,並且當場示範,送水喂藥。
管延萍與病患接觸,從來是不戴手套的。我們問她,為什麼不做好自己的防護呢?她悄悄地説:“我知道他們得的不是傳染病,考慮到村民比較敏感,自尊心強,若按醫院標準程序,他們會感覺被嫌棄,這樣就很難真正配合治療。要想提升村民們的健康理念,必須讓他們消除牴觸,先接納你才行……”
入户醫訪結束了,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走。
下山半道,風雨交加,同行者中有人膝蓋受傷,疼得不能打彎,只能一點一點往前挪。管醫生見狀,忙去折了根木棍,遞給她支撐用。走一段,停下來,幫助她按摩膝腿,一路不斷鼓勵打氣。管延萍説,自己也多次經歷膝傷病痛,每次下山的時候都是咬牙堅持,回到鎮上住所,就雙膝跪在牀上,給自己做康復按摩,用熱毛巾敷膝,才能慢慢緩解疼痛。
緩慢移動中,天已漆黑。看不見道路,大家打亮手電筒,摸索前行。好幾次,大家感覺雙腿都不是自己的。實在走不動了,管延萍就用充滿希望的口吻鼓勵説:“快了,真的快了,還有五分鐘!”在這樣不斷的“五分鐘”中,半夜11點,大家終於挪到了山下。回頭一算,吃了一驚,這一天,前後走了十三個小時的山路。
而這樣的山路醫訪,管延萍走了300多次。
管延萍回憶剛來時,給村民做體檢,只有身高、體重、血糖等檢查內容,而B超、心電圖檢查等,衞生站裏沒有人懂怎麼做,醫療器材大部分閒置,一台心電圖機甚至還沒開封。
同樣來自珠海的蔡曉明對缺醫少藥感觸很深,他説:“獨龍江鄉蛇傷多,但整個貢山縣卻無一支抗毒血清。只能用土辦法,勒住、擠血、清創包紮處理。如果從獨龍江鄉開車到縣醫院,要2個半小時,拐1800多個彎道,根本來不及。”
村民健康意識也不高。剛開始,村裏許多老人不願抽血,經過醫療隊及工作人員反覆解釋、示範,老人們對抽血檢驗才沒有了牴觸。現在大家一聽要體檢了,會主動前來詢問,健康衞生意識提高了許多。這樣的變化使管延萍感到欣慰。
三
鎮中心山坡上,是鎮衞生院,管延萍的工作地。
2019年,衞生院前,蓋起新樓。還從珠海運送來新的醫療器材設備。
這些,讓管延萍十分開心。她説:“醫療條件多改善一些,也就更放心一些,哪怕我們離開了,這裏的衞生醫療也依然有保證。不過,要達到滿意效果,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回去後,先服藥降温,用濕毛巾多擦洗,有不對勁,不管多晚都來找我……”接診完當日最後一位患者,管延萍開始日常例行工作,整理健康檔案。
檔案室內,6000多份檔案,整齊地擺放在檔案櫃裏。上面,記錄着每一位患者的健康情況。
管延萍對重點人羣作了標識。紅色籤代表高血壓,藍色籤代表65歲以上老人,紫色籤代表重症精神病患者,黃色籤代表孕產婦……
這項工作,是管延萍來之後做的。剛開始,繁瑣的健康檔案採集、書寫、整理工作,受到了質疑,“寫十份檔案,不如治療一個病人、做一台手術來得實在,這是在浪費時間。”
一樣新事物的出現、新辦法的推行,總是會遭遇不理解。管延萍也曾想過放棄。但是,她最終選擇了堅持,千難萬阻,不改其志。
她記得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裏,她知道“上醫治未病”,公共衞生工作重在預防,要為村民們做好健康服務,就必須要建立科學的預防機制。
健康檔案,前期繁瑣,但做好後,能方便接手醫生更快了解患者的身體和治療情況。幾頁檔案,可以減少村民求醫之路的艱辛,減少醫療及陪護費用。
生死所寄,性命攸關。這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她沒有理由放棄。
記錄、整理檔案時,她發現,“當地人高血壓和精神類疾病發病率高,與他們飲食油鹽多、過度飲酒、衞生意識低等因素有關,但具體的研究還需要更多的數據與資料”。
建立檔案體系是個長期的過程。考慮再三,管延萍向上級遞交了延長幫扶期限的申請書,原本半年的幫扶期,延長到了三年。這就意味着,管延萍與家人,要有更久的分離。
三年間,丙中洛全鎮6222人,建立規範健康檔案的達到6096人。“65歲以上516人,兒童750人,孕產婦350人,高血壓589人,糖尿病39人,結核病37人……”這一串串寫在記錄本裏的數字,管延萍早已爛熟於心,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讓當地羣眾過上更加健康的生活。
這裏雖有最美的風景,但也有最深的寂寞。這幾年,管延萍像一個陀螺,不停地轉,不停地忙,顧不上家,顧不上她自己。有時候,面對空蕩蕩的宿舍,她也會發怔:自己五十出頭了,遠離年邁的母親和剛走上社會的兒子,一個人來到這裏,這是何苦呢?她想起上次回家時,母親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心中常常湧起一陣愧疚。可是,她也無法放下自己身為醫者的那份使命感。
當初,看到珠海市和怒江州、金灣區和貢山縣結對幫扶的通知時,雖然對怒江、貢山很是陌生,她還是毅然報了名。她説:“就是想對得起自己這一身白大褂,用近30年的工作經驗,到更有需要的地方工作,為鄉村衞生事業貢獻一份力量。”
只要國家需要,那就去做。其實,像管延萍這樣的扶貧人還有很多。他們跨山越水,歷盡艱辛,只為實現脱貧奔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的承諾。
“管延萍們”,就是脱貧路上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 人民日報 》( 2020年05月13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