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慮得居 安健:我與陳從周的一面之交

由 仝海燕 發佈於 綜合

  我與陳從周的一面之交

  文\ 圖  安健

  資深媒體人

  文史隨筆專欄作者、中國南社研究會會員

  (題圖:陳從周在廬山。) 

  這篇文章寫於兩年前我國著名古建築學家和園林藝術家陳從周誕辰一百週年紀念日,在那個特殊的日子裏,按理説輪不到我這個與建築和園林毫無關聯的無名小輩來説什麼。然而,38年前,我曾作為記者採訪過陳從周,有過一面之交。後來又與他有過書函往來,還曾獲贈他的丹青佳作。這麼多年過去了,以往的情景仍不時在腦海中掠過。

  (圖為:1982年筆者去同濟大學採訪陳從周的會客單。)

  我從塵封了多年的書櫃抽屜中,找出當年發表的文章剪報和採訪筆記,重温了那次採訪的過程……

  那是1982年一個冬日的上午,陽光和熙,在上海同濟大學,我採訪了陳從周教授。這次採訪的重點,是請他談談無錫的園林藝術。見面後,當我説明來意,陳教授笑着擺擺手説,我今天不會講無錫的“好話”,你敢不敢登,不敢的話,我就不談了。我對陳教授説,登不登,我作為一個記者不敢打保票,但如果登的話,我一定保證原汁原味把您的話表達出來。陳教授聽了點頭説,有你這個保證也行,那就談談吧。

  我首先好奇地問:陳教授,您在那本《園林談叢》著作中,談到了江南各地的園林,如蘇州、常熟、嘉定、揚州、泰州、紹興、寧波等,為什麼偏偏不談無錫園林呢?

  陳教授認真地説,那是有原因的,無錫的惠山不搞好綠化和改變面貌,無錫的園林便無從談起。惠山過去是曉山凝翠,薄霧籠晴(老先生講話很文氣,有些詞彙,我是問了才知道怎麼寫的);山雖不高,卻滿目葱蘢,有云煙,有層次,有變化。現在,雖然前山種植了一些樹木,山背後卻仍然很光禿,很荒蕪,惠山象是戴了一隻“假領頭”,實在是大煞風景。過去的許多景點與幽徑小道,都已沒有了。陳教授感慨地説,我對無錫是很有感情的,無錫有許多好友,以往經常來錫遊覽,也曾應邀來無錫參加過太湖風景區的規劃會議。可是,現在每次來到無錫,總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古詩中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如今我路過惠山,連頭都不敢抬,倒不是我羞見於惠山,而是怕惠山羞見於我……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插口問道:那麼,惠山與無錫園林究竟有多大關係呢?

  陳教授説,關係很大,在園林藝術中有一個“借景”的問題,就是以人工構築的園林,藉助天然山水之景色。如陶淵明的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倘若東籬旁沒有南山,光是一片菊花,便無詩意了,這就是“借景”。無錫園林也是如此,大多座落於惠麓四周。所以,惠山不充分搞好綠化,無錫園林就無法“大處着眼”,也無法“借景”。

  據瞭解,陳教授曾向我市有關部門提過建議,但沒有得到積極的反應。老先生是有些生氣的,所以有關無錫的園林藝術,他就“惜墨”了。

  那天採訪結束後,陳從周教授送到我樓外,分手握別時,他笑着説:今後再來無錫時,希望看到惠山穿上了毛衣,不要再戴着“假領頭”……

  回報社後,我寫了篇採訪記,就把陳教授分手時對我説的話當作標題:《不要讓惠山戴着“假領頭”》,剛開始,審稿的領導認為這個標題太刺眼,要求修改。但我認為既形象又擊中問題的要害,在我的一再堅持下,領導首肯簽發了。文章刊登於報紙版面的顯要位置。據説,報道發表後,陳從周教授的意見引起了市裏相關領導和部門的重視。事後,我寄了幾份報紙給陳教授,並請他對文章提些意見。

  (圖為:當年報紙文章的剪報。)

  沒多久,我就收到了陳從周教授的回信。他在信中略帶幽默地説:“你上次的報導,上海的無錫人反映挺好。”看來我實現了承諾,將他的話原汁原味地表達出來了,他是滿意的。不久後,我欣喜地收到了陳從周先生的“獎賞”,送給我一幅他的繪畫佳作《芭蕉圖》,令我喜出望外,連忙致函道謝。

  (圖為:陳從周贈送給筆者的畫作。)

  陳從周先生的繪畫,可別以為是他的業外餘興,他的繪畫名聲,遠在其建築與園林藝術的成就之前,他二十六歲就成為張大千的入室弟子,三十歲便在大上海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在畫壇嶄露頭角。他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陳從周畫集》,於1948年配合他的畫展而出版。他是先在蘇州美專當美術教師,然後才在之江大學與同濟大學當建築系教師的。據他女兒陳勝吾説,陳從週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建築學家,而是一個文人,一個畫家。他一生以繪事娛已,從未停止過筆墨生涯。晚年畫筆更是遒勁老辣,氣韻生動。同輩畫壇名家王西野説,陳從周“中年以後,所繪蘭竹,意多於筆,趣多於法,自出機杼,脱盡前人窠臼。”

  我在致謝信中還向他約稿,他寄來一首詩,詩題是《詠寄暢園新整》,副題為:未能起梁溪故詩人嚴古津同遊:

  如夢舊遊憶故人,當年何處不同行;

  暢園我昔聽泉地,一樣澗聲兩樣情。

  讀此詩,便知陳從周所言,他對無錫是有感情的,並非虛言。梁溪之園林,梁溪之故人,都在其心中念念不忘。陳從周説,他在無錫有很多好友,據我所知,除了詩中提到的嚴古津外,還有馮其庸、李正、戴行之、高石農、嚴克勤等。

  陳從周與嚴古津是老友。嚴古津,江南才子、詩人,畢業於無錫國專,先後問業於錢名山、王蘧常、錢仲聯、夏承燾等,其詩詞文章,皆得名師指點。嚴古津與陳從周認識於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陳從周多次來無錫,嚴古津總是陪伴左右,他們亦常相約江南一帶賞景遊園,歸後必有詩詞唱和,真如陳從周所言“當年何處不同行”。嚴古津去世較早,筆者無從識得。前些年,經友人介紹,認識了嚴古津之子嚴乙蒼先生,承他惠贈了我一本油印的嚴古津詩集《滄浪生詩稿》,滄浪生,是嚴古津的號。詩稿中寫給陳從周的詩頗多,其中有一首詩曰:“伐木丁丁鳥自呼,湘葉楚竹畫相娛。別來九見當頭月,望斷長天雁字無。”可見他們兩人的情誼之深,別後思念,以詩相慰。陳從周是畫家,每有佳作,便贈畫於古津,嚴古津則贈還以詩。如詩稿中有《題從周畫牡丹山茶各一首》等。嚴乙蒼保留着陳從周寄給父親的詩札與丹青翰墨,還撰文記述父親及自己與陳從周的交往與友誼。

  (圖為:嚴古津《滄浪生詩稿》油印本。)

  馮其庸亦是陳從周的文友、詩友,更兼畫友,兩人相識便是嚴古津介紹的,後成為知己摯友。馮其庸在文章中寫過一個故事,可見他倆情誼之厚。馮其庸説:某年春天,他去揚州開會,當天晚上,與朋友舉行了一次座談會,至夜十時畢。忽然得知從周也在揚州,住天寧寺旁西園賓館,這真是意外的喜訊。我急欲看望他,當夜即踏月往訪。到天寧寺,已將近深夜十一時,門者説不能會客了,已經睡了。我説我從北京來,有急事要見他。門者不從,我堅持要見,我説你只要説我的名字,他就會起牀的。門者無奈,通報後,果然從周躍然而至。

  兩人都各自欣賞對方的學識與文章,故而兩人出版的著述,經常互相寫序。我書櫃中有一冊好友尹光華惠贈的《朱屺瞻年譜》,是馮其庸與尹光華合著的,序言便是陳從周所寫,其在序言開端寫道:“馮其庸學長自京來滬,持其與尹光華兄合編的《朱屺瞻年譜》屬為序,餘驚喜交集,將何以言之,朱先生高藝並其庸厚意,豈拙筆所能誦清芬於萬一者。其庸受知朱先生,實由余紹介,其後遂訂深交,終成此譜,因緣出於餘,故屬為序,實難辭也。”而陳從周的著述由馮其庸寫序的更多,如陳從周的代表作《園林談叢》便是馮其庸作序。上面那個天寧寺夜訪的故事,就是馮其庸在序言中講述的。

  2000年3月,陳從周去世,馮其庸聞訊後,慟然大悲,頗有伯牙傷子期之痛,其作悼亡詩《哭從周兄》,詩曰“名園不可失周公,池塘處處哭此翁”,讀之無不令人動容。

  (圖為:尹光華、馮其庸著《朱屺瞻年譜》,陳從周作序。)

  無錫園林藝術第一人李正,亦與陳從周交好,他們兩人是園林藝術界的同行。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李正在之江大學與同濟大學任教時,與陳從周兩度同事,相交甚篤。李正設計的惠山杜鵑園建成後,特邀陳從周來錫品評,陳從周參觀後,評價甚高,並賦詩讚道:“年來誰識其中味,洗盡凡心消盡俗。看山雨裏春如洗,塔影沉潭輕點筆。野趣難尋怨意濃,風光何必強人同。廊引人隨幾曲工,醉紅題壁映山紅。”。我與李正在公眾場合有過簡短接觸,但沒有認真交談過。報社同仁汪自力曾編著過一本《李正治園》(見下圖),贈我一冊,讀後獲益良多。

  無錫已故畫家、書畫鑑賞家戴行之,有一獨特的手藝,即鐫刻製作手杖。陳從周曾贈予錢仲聯一根手杖,便出自其手。陳從周畫梅花,吳恩裕題字,最後由戴行之鐫刻製成。此手杖成了錢仲聯齋中之寶,見者無不驚羨。戴行之還為陳從周刻過硯銘。

  我與戴行之是忘年交,四十多年前我在無錫周山浜工作,他住在野花園,相距不遠,我常去他家作客聊天。那時尚在“文革”之中,戴行之膽怯慎言,整天呆在家中,很少與他人接觸交談,生怕話多招事,而我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年輕,是他那時能不加提防而隨意交談的少數人之一,故而常邀我去作客,成了忘年之交。

  戴行之與陳從周是畫友,兩人常互贈畫作,切磋技藝。某天我又去戴家串門,聽他談論繪畫藝術。臨走時,戴行之説要送我兩幅畫作留個紀念,他拿出來展示給我觀看,是兩幅題材相同的《竹石圖》,但構圖則不同。一幅是陳從周送他的作品,轉贈給我;一幅是戴行之專門為我畫的作品。兩幅《竹石圖》呈現在眼前,令我欣喜不已,連連作揖道謝。

  (圖為:兩幅《竹石圖》,上圖陳從周作,下圖戴行之作,筆者藏。)

  梁溪印人高石農,是西泠印社的老社員了,名滿江南,他與馮其庸、嚴古津都是至交,後經介紹,亦與陳從周相識,曾為陳從周刻過多方印章。我手頭便有高石農當年贈予我的兩枚印拓,是他為陳從周所刻,一方是“陳從周無聲詩”,一方是“梓室”,梓室是陳從周的書齋名,其晚年自號梓翁,而“無聲詩”是指陳從周的繪畫藝術,陳從周十分喜歡這兩方印,常在畫作中鈐印。這兩方印亦收入西泠印社出版的《石農印譜》,是其弟子何源在高石農百年誕辰之際,自費編輯出版的,我應邀寫了篇序。

  (圖為:高石農為陳從周所刻印章。)

  (圖為:《石農印譜》。)

  友人嚴克勤,無錫著名學者,丹青高手,曾在中國美術館、法國盧浮宮舉辦過畫展。三十多年前他執掌無錫崇安區時,為建造“靖海公園”,經李正介紹,特地請陳從周當顧問,從滬來錫具體指導。在此期間,交往甚密,相得無間,兩人便成為忘年交。一老一少,無話不談,從園林談到書畫,談到戲曲,有一次陳從周説起梅蘭芳先生曾寫過一副對聯:演戲不如看戲好,上台總有下台時。據查這是南嶽衡山腳下奎星閣大戲台旁的一副對聯,梅蘭芳可能曾來此,記住了這聯語。嚴克勤很喜歡此對聯,便請陳從周為他書寫了此聯,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嚴克勤説,得此佳聯,雖未懸掛,卻一直銘記在心,對自己的人生觀有很大影響。

  當年陳從周與嚴克勤這一老一少能成為忘年交,是因為兩人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繪畫雖不是主業,但都是平生至愛。兩人交談中,書畫常常是主題,他們還合作過一幅《蘭竹圖》,筆墨融合,難分你我。

  (圖為:陳從周與嚴克勤合作的《蘭竹圖》。)

  陳從周的梁溪朋友圈,肯定不止以上這些,我只是就我所知,記敍點滴而已。

  與陳從周的這些梁溪舊友相比,我對陳從周則知之甚少,除了有過一面之交,其他對陳從周的認知,都來自於他的著述,1981年購買書籍《徐志摩年譜》,陳從周編著,知道了他與徐志摩是姻親,是徐志摩的表妹夫。1982年購買書籍《園林談叢》(一版二印)、《説園》(手稿抽印本),知道了他是園林藝術家。(如果説,錢鍾書憑《圍城》,讓人廣為熟知,那麼陳從周則憑《説園》成為非網絡時代的網紅人物。《説園》問世後,廣為流傳,一時洛陽紙貴,市面上陸續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版本,我手頭就有抽印版、普通版、典藏版、攝影珍藏版等三四種版本。《説園》還翻譯成英日德意等外文版。)1982年購買書籍《書帶集》,以後又陸續買了《簾青集》《隨宜集》《世緣集》,知道了他是散文家。1985年購買詩集《山湖處處》,知道了他是詩人。1999年購買書籍《梓室餘墨》,知道了他是文史學家。陳從周先生是一位有着多種身份的學者與藝術家,人生處處都出彩,讓人敬佩不己,高山仰止。

   (圖為:《説園》手稿抽印本。)

  (圖為:陳從周的散文集。)   

     # 結語

  我寫此文時,又一次翻閲了他的各種書籍,對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當然,這些認識大都得自於紙上,十分膚淺。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僅表達自己的一番敬意,以不負曾經的一面之交。

  如今無錫的綠化已大為改觀,不用再羞見於惠山,惜已不能起陳從周先生故地重遊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