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拆遷前蓋7層樓 血案揭開改造矛盾
村民拆遷前蓋7層樓血案揭開改造矛盾!日前鄭州警方通報稱,2016年5月10日16時55分許,惠濟區薛崗村有人持刀行兇,民警趕到現場果斷開槍將其擊斃。而這起血案揭開了薛崗村拆遷改造中的各種矛盾。
薛崗村存在大量“違規”的7層小樓,村民將其出租謀利。在拆遷改造中,鄭州市政府規定,4層及以上的建築,不予安置。很多村民為守護利益,成為釘子户。薛崗村的城中村改造,由此成為拆遷中的遺留問題,被列為鄭州市20項重點工程。3月31日,惠濟區開展清零攻堅行動,對薛崗村等有遺留問題的城中村,進行限期拆遷。
村民拆遷前蓋7層樓
一面是村民為守護自身的既得利益,一面是限期拆遷中斷水斷電等極端措施,讓矛盾不斷升級。
城中村血案
捅傷鈎車司機的範華培,開車到街道辦事處捅死了拆遷指揮部副指揮長陳山,回家路上,又殺了一對回收舊空調的父子。36歲的範華培,是正在拆遷的鄭州市薛崗村村民,是最後的“釘子户”之一。
朋友圈裏,範華培只轉兩種類型的文章,一種是健身,照片裏的他肌肉飽脹;另一種就是拆遷,3月之後,他幾乎每週都在關注各地拆遷的進展。
一位初中女同學、同村村民評價他,是那種很內向、不耍滑頭、靠得住的人。而鄭州晚報曾援引一位村民的話稱“這孩子性格孤僻,脾氣暴躁,平時愛喝酒,借酒發泄,六親不認”。
被殺的街道辦副主任陳山43歲,是薛崗村所屬的老鴉陳街道辦事處副主任、拆遷指揮部副指揮長。離異,獨居,無子女。2007年,陳山調入老鴉陳街道任副主任,一年後,成為薛崗村的包村幹部。這兩年,街道拆遷任務繁重,成立了專門的拆遷指揮部,抽調陳山為副指揮長。從去年開始,陳山負責查違法建設。每次整理村容村貌、拆私搭亂建,都是他領着人執法。薛崗村的人,九成都認識他。人們對陳山的評價呈現出差異,同事覺得他“雷厲風行”,風格直接,尤其是在拆違方面。而村民説,為了逼遷,陳山曾在凌晨兩點帶着大批人馬到村民家裏“嚇人”。
這段時間,陳山的拆遷壓力很大。薛崗村一位村幹部記得,在惠濟區要求加快城中村改造進程之後,他在會議上反覆強調,“趕快抓緊時間弄,不拆不行啊”。但可以確定的是,此前,範華培和陳山之間並沒有直接的激烈衝突。出事當天中午,範華培和兩個朋友一起,喝了24罐聽裝啤酒。
接到租客退租電話的範華培回了家,在黃昏時候揣着刀出了門。在附近遇到兩名拆遷的鈎車司機,範華培問是不是他們弄停了水電,在被否認後,他仍拔刀捅傷了司機王威強,另一名司機趁機逃離。
範華培隨後開車直奔村主任辦公室,卻撲了個空,轉頭直奔街道辦事處,捅死了街道辦副主任陳山。下午5點,在回家的巷子口,範華培撞倒了回收舊空調的和志文,然後殺了跑過來爭論的和潁才,回頭又給和志文補了幾刀。
60歲的和志文是和潁才的父親,父子倆來自漯河臨潁繁城鎮,4年前來鄭州打工,與範華培此前從無交集,互不相識。和潁才是4個孩子的父親,他有三個不到十歲的女兒,妻子已有了4個月身孕。
沒手續的7層小樓
2014年,範華培推倒了自家三層小樓,建起一棟帶電梯的七層樓房。村幹部説,範華培翻建並未辦證。事後,親友們都覺得範華培去村委會,是要殺他的堂兄範元華。範元華,薛崗村村主任。堂兄弟之間的矛盾,直接與拆遷賠償相關。
薛崗村城中村改造的補償安置方案,於今年4月初張貼公告。方案規定兩種補償方式。一種是貨幣補償。合法宅基地房屋,按每平米3000元,一次性支付。被拆遷人不再享有拆遷過渡費和生活補助。另一種為房屋置換安置。
方案規定,三層以下的建築,每人70平米的面積,可換得回遷房110平米。超過70平米的磚混建築,可按1080元每平米補償。而三層以上的建築,按每平米340元補償。
方案中強調,合法宅基地內建設的三層以下(含三層)房屋為合法建築,四層以上(含四層)房屋為違法建築。違法建築不可用於置換,只給予拆工補助。
記者查詢發現,鄭州於2011年印發了“城中村改造管理辦法的通知”。辦法中只規定,3層以下(含3層)的合法建築如何安置,3層以上的不予安置,並未提及3層以上屬違法建築。
惠濟區國土局一名工作人員説,宅基地上蓋幾層都可以,但要辦證,不辦證就違法了,但是前幾年鄭州就出台了政策,城中村三層以上的不給辦證了。一位村幹部説,範華培重新蓋樓並未辦證。
範華培推倒自家三層小樓的時間是2014年。他在宅基地上,重建了一棟7層樓房,有電子門,有電梯。三層以下,是沒有隔斷的開闊空間,從去年起租給了調料公司。三層以上,每層都是標準的三室一廳,租給附近被拆遷村莊的村民和外來務工人員,每年每層的租金兩萬左右。他們一家五口,則住在頂樓。
範華培的堂叔範新建介紹,範華培去年收回租金近15萬。事發前,村中拆遷已經開始,施工導致斷水斷電頻繁,部分租户跟他提出了退租。一位村民説,范家蓋樓借了70萬,按公示的方案,能拿到手的補償不到50萬。今年春節,拆遷補償的一些細節已在村內流轉。範華培去找堂哥範元華。“你也不來找俺商量,這方案你也沒經過村裏面代表們的同意,就這樣定了拆遷,我不認可”。兩人起了爭執,當時,村主任打了範華培的頭,範則砸了村主任的家。村主任報警。範華培被抓。
此後,範華培撂下話,“村上的拆遷方案沒經過俺同意,我也不會去拆,誰來拆我的房,誰敢斷水斷電,我不會叫你好過。”
全村“種樓”
多位村民承認,這種加蓋是鄭州城中村拆遷大背景下的產物,“就算説三層以上違建,拆遷時也不會一分都不賠償。”薛崗村一位村幹部説,該村有九成村民是房東,向外租房。
薛崗村在鄭州北三環、北四環之間,路邊滿是堆積的磚瓦,為防止粉塵飄散,用綠色的尼龍網罩了起來。這裏北鄰連霍高速入口,是唯一一個還有樓羣立着的村莊。
村裏密佈一棟棟裝修簡單的高樓。小巷幽深,最寬處不過一米。抬起頭,天空是一條狹長的線,被錯綜複雜的電線切割得支離破碎。這些高樓都在七層至十二層之間,據村民回憶,在以前,村中大都為三層小樓;這三年均翻蓋成高樓。翻蓋是為了向外出租。
鄭州城中村改造從2012年開始提速,附近的老鴉陳街道、長興路街道、劉寨街道啓動拆遷。如今,鄭州三環外北郊的城中村大半已拆完。僅附近的老鴉陳村改造,就有20萬人要搬遷安置。很多租户轉移到了薛崗村。兩年裏,全村立起上百棟高樓。加蓋的出租房大都沒有手續。
多位村民承認,這種加蓋是鄭州城中村拆遷大背景下的產物,他們認為“就算説三層以上違建,拆遷時也不會一分都不賠償。”一位村民説,加蓋時大家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房租漲得太快了,去年老鴉陳村拆遷高峯,薛崗村的房租水平幾乎翻番。
村民李雪玲七層的房子,單間從每月兩百漲到四百,一層樓九個單間,一年下來就是25萬。村民説,這也就是薛崗村拆遷補償方案遭遇抵制的一個原因。
記者調查發現,薛崗村的拆遷補償細則,是“照搬”了附近杜莊村和雙橋村的。方案在那兩個村執行得很順利,那裏大多是三層樓房。而移植到薛崗村後,則觸發了普遍的牴觸情緒。
失地之後的生計
原本靠種地賣菜的村民,在失去大部分土地之後,生活的主要來源變成了收租和打工。在城中村改造之前,薛崗村已經失去了一半的耕地。薛崗村原來分管土地的一名村幹部介紹,村中耕地加宅基地原有土地約2000畝,地少人多,人均耕地面積不到一畝。以前,村民大多種植蔬菜為生,供貨給附近城區的農貿市場。
大概從2007年開始,村子的地陸續被徵用,修起了高鐵、高速公路,立起了小區、廠房,去年鄭州惠濟區的江山路拓寬工程中也佔了地,這名村幹部説,這都是耕地,面積不少於六百畝。
如今,只有在村南邊高速路一側,還能看到地裏零星的麥子和蔬菜,灰塵中露出一抹綠色。它們也將在幾個月後被推平。“七七八八算起來,耕地已經被佔了過半了,剩下這一半。這次拆遷後,剩餘的耕地連同宅基地都將被政府徵用。”這位村幹部説。
老鴉陳街道辦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土地被徵用後,村民每年能拿到每畝兩千元左右的補償,但沒有其他的安置措施。他們很多都選擇離開土地,另謀生路,多是在附近工廠裏做工。
十幾年來,村民們的收入,經歷了幾個階段的變化。
2000年左右,村中土地還未被佔用,全村幾乎都是以種菜為生,村民林芳華還記得,那時送蔬菜要趁早,每天早晨四五點,家家户户都起了牀,村中燈火通明,一個標準的三口之家,一年能掙個三萬塊;大概四五年前,隨着城市擴張,土地被佔,外來人口增多,薛崗也成為“鄭漂”落腳之地。出租和打工,成了村民收入的主要來源。
“看到租房掙錢,就想加蓋,借了錢,沒還清就遇到了拆遷。”林芳華這樣總結自己的遭遇,她説,村裏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清零”攻堅行動
街道辦一位不願具名的工作人員説,薛崗村在一個月內簽約率超過95%,刷新了各部門預計的簽約速度。走在薛崗村,眼前景象猶如科幻片中的末日場景。街道空蕩,樓房林立,所有門窗盡數敲掉,風黑洞洞地呼嘯而過,流浪貓狗在道旁逡巡。今年4月15日零時,薛崗村的拆遷正式啓動。
鄭州社科院一篇論文顯示,政府原規劃於2015年底改造完四環內所有城中村。薛崗村即在北四環內,該村的拆遷改造被列為市裏20項重點工程。拆遷從“搗門窗”開始。
一張破爛的“城中村改造工作流程圖”貼在村裏某棟大樓的牆上。“搗門窗”是流程中的第四步。搗完門窗,就能獲得補償。
4月初,村主任搗毀的第一户門窗,是村支書家的。村支書武合文的家在村大街的黃金地段,村民們經過都能看見。村主任範元華領着挖機,就把武合文家的窗户給扒了,“只要撕開一條口子,其他的事就好辦了。”
村委會僱人開輛車,車上放着喇叭,每天24小時在大街小巷轉悠,喇叭裏是一個甜美女聲,描述拆遷後的美好願景,其中一句口號是“早拆遷多得錢,晚拆遷吃大虧”。後來村民將車和喇叭砸了。村委會又僱了本村村民的車。車再沒被砸過。
薛崗村的樹上掛着各色橫幅,“外村改造能成功,薛崗更比別村行”,“開工沒有回頭箭”。牆上則有黃色的、紅色的、白色的各種紙片。它們是告示、通知、通報,豔麗地表達着薛崗村“馬上要掀起搬遷的新高潮”。“早拆遷多得錢,晚拆遷吃大虧”是張黃色公告,陳述了早拆遷的7大利益。其中包括優先選房,獎金3萬元,免費停車位等。而晚拆遷的,則對應着這7大損失。一位村民感嘆,“這麼一天天,耳朵聽的也是,眼睛看的也是,誰能不動搖?這不是村委會的水平,是請了懂心理學的專家啊。”
在薛崗村拆遷指揮部,有兩個“比比看”評比欄,一張是村幹部自家的拆遷情況,一張是村中三個村民組的拆遷户數,實時更新,還要畫上紅星、排出名次。一份未被公開的文件顯示,這最深層次的動力,是來自上級政府的壓力和獎勵。
在惠濟區的一份文件裏,明確要約談完成任務較差的負責人,必要時啓動問責,而對完成拆除任務的街道,則獎勵百萬。大多村民還是選擇了在5月4號之前搬走。案發時,村中僅剩20户村民還在留守,變壓器拆掉了,電線剪斷了,水管砸漏了,一棟棟房子成了一座座孤島。
街道辦一位不願具名的工作人員説,薛崗村在一個月內簽約率超過95%,刷新了各部門預計的簽約速度。
亟待提速的拆遷安置
在拆遷安置方案中,並未明確回遷地點和時間,這讓很多村民擔心自己也成了“鄭漂”。村民最操心的是安置問題。
薛崗村的拆遷安置方案提到,選擇房屋置換安置的村民,前三年每人每年將獲得7200元的過渡費、5000元的生活費。搬遷後政府不安排住處,村民自行解決。至於回遷到哪兒,何時回遷,方案並未提及。
村裏牆上的一張告示稱,將改建供300位老年人居住的臨時過渡區。但5月12號記者到村中,看到這個所謂過渡區其實還並未開工。鄭州城中村改造於2012年開始提速。記者查詢資料發現,快速拆遷中,安置確實是個問題。
2015年鄭州市城鎮辦發佈的數據顯示,鄭州全域範圍內保持着每年拆遷100多個村的進度。這些村莊中,遲遲無法回遷、安置費沒有着落的情況並非孤例。
新城街道的弓寨村於2013年拆遷,生活費去年曾停發。村民堵區政府的大門,沒用,堵北四環的主幹道,才撥了錢,但遠達不到居民應得的數額,最後村裏決定抓鬮——抓到了發錢,抓不到,只能等下一批撥款。
長興路街道的王砦村,被拆除已經9年,由於建設地鐵三號線、更換開發商,安置房至今還未建起來,村民長期在外租房。案發地向北一公里,與薛崗村屬同一街道的下坡楊村拆遷已經5年了。
20多户村民又搬回了村中原址。搭上板房,拉上電線,圈起一塊地,住了進去。板房不遠處,28層的安置房抬頭可見。當時的安置合約規定,自安置房開工之日起2年內交付。如今安置房開工4年了,還未完工。
案發前,薛崗村的村民曾去老鴉陳街道辦事處,要求明確安置方案中的回遷時間、老人安置、小孩上學等。他們並未得到明確答覆。鄭州房價也在逐年上漲。薛崗村東面、南面的小區,房價每平米為八千元。
村民楊小芳選擇了房屋置換。在搬走前,她把子女的婚事給辦了,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都不知道何時再能與這些村民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