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沒有霓虹閃爍的愜意,卻有守護萬家的熱血。
這裏,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與陪伴,卻有笑對風雪硝煙的樂觀與堅毅。
四季更迭,斗轉星移,光陰荏苒。從島礁到高原,從荒漠到草原,歲月改變了山川河流的模樣,風雪磨平了堅硬岩石的稜角,但在這片歷經歲月洗禮而滄桑變遷的土地上,永遠生長着一種堅韌、向上的姿態。
那就是,軍人挺拔站立的身影。
他們把胸膛挺得筆直,用青春與熱血將邊境線護在身後,因為祖國在身後、母親在心中。他們知道,在更遠的遠方,一片閃爍的萬家燈火之中,有一盞温馨的燈火,那是母親牽掛的目光。
屬於軍人的年,家與國、堅守與擔當,是亙古不變的“主題詞”。
萬家團圓時,為了祖國山河更壯美,為了萬家燈火更璀璨,他們把思念藏在心底,讓自己站立成一座山峯。
任時光如水,任歲月滄桑,祖國山河依舊,軍人的堅守依舊。
新春佳節,我們在此向廣大邊海防戰友拜年,向關心邊海防建設的熱心讀者拜年!
在這個祥和温馨的節日,讓我們一起走進邊防軍人年的故事,感受屬於軍人的“特殊年味”,也向他們此刻的堅守,致敬!
——編 者
責任、使命、擔當,每一個優秀的軍人,都深知這些字眼的分量。
小家、大家、國家,每一位軍人的父親、母親,妻子、孩子,也都分得清,在使命的天平上,哪一頭更重。
十六字的家書
又到春節,又到我的生日。一位年輕朋友在向我表達祝福的同時,發來了刊於2015年11月25日《解放軍報》一篇文章的截圖——《一個耳朵的故事》。文章的作者是我。
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還會有朋友問: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一邊回答,一邊任由思緒飛起,飛向那魂牽夢繞的邊關。
其實,生活遠比小説精彩,尤其是在那個年代,在那時的邊防前線。
這個故事發生在1982年春節。夕陽快要落山的黃昏,一封皺皺巴巴的家鄉來信,送到了我所在的陣地上。
在邊防前線,家書幾乎屬於共享品。
每逢家信到來,親如兄弟的戰友們會湊在一起,有喜悦一同分享,有憂愁一同分擔。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信中僅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是我幾乎不識字的母親寫來的。
“兒,速寄一張兩隻耳朵的正面照片來。媽。”
面對這樣一封只有十六個字的家信,我百思不得其解,戰友們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儘管如此,我還是在第二天搭上上山送菜的給養車,匆匆趕到離陣地幾十裏的邊境小鎮,正正規規地照了一張帶有兩隻耳朵正面的照片,連同剛剛收到的一本收錄了我作品的散文集,一同寄回了家。
直到幾年後,我第一次探親,才破解了那封信的“謎底”。
事情的起因源於我的一位老鄉。老鄉平時大大咧咧,剛上前沿陣地那會兒,別人聞知敵情通報,都鑽進了坑道,唯獨他滿不在乎地睡在帳篷裏。夜晚,敵人悄悄摸上陣地偷襲,將他和他的牀鋪一起“轟”下了山。雖無大傷,卻失去了右手的小拇指。
老鄉退伍回家,去探望我的父母。問起我在前線是否危險,戰友馬虎的毛病又犯了,搖着缺了一根小拇指的手,説:“我剛上去兩天就這樣了,他整天在山上跑,能不危險?”當他意識到説漏嘴的時候,母親的臉色早已白了。
過了幾天,老家開始謠傳我被打掉了一隻耳朵。不難想象,母親是最後知道這個傳説或謠言的人。
母親一邊給我寫了那封她平生寫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信,一邊將信將疑地着手追查這個謠言的源頭。最終還真找出了“始作俑者”——那是一户和我家有些往來的人家。那家女人説得也似乎在理兒,你兒子戰友上去兩天就受了傷,而你兒子長年在陣地上……否則,寄回的照片,咋都是側面的?
那時候年輕,照相時喜歡擺個姿勢,沒想到這種照法竟惹了麻煩。
母親得了我的回信,高興得不得了,每當家裏來人,總是有意翻翻那本書,其實是讓人家看夾在裏面我的那張兩個耳朵的照片。日子久了,連書的封面都翻爛了。
成長在快遞暖人心的年代,如今的年輕人也許很難理解當年的家書抵萬金。乘上飛速的高鐵,也自然難以理解當年從內地到邊疆是何等的不容易。
每逢春節也是戰備任務最緊張的時候。邊防軍人無法回家探親,家屬們便帶着孩子歷盡千辛萬苦趕到部隊團聚。
記得有一年適逢春節炮戰,一道命令傳來:來隊家屬小孩一律離隊。理由是不讓親人為參戰官兵擔心。誰知,家屬們不幹了,她們的理由同樣充分:這時候回老家會更牽掛、更擔心。
首長手一揮,重新下了一道命令。不僅不讓來隊家屬離隊,還讓她們與孩子一起聽聽炮的聲音。那一年,隆隆炮聲取代了過年的爆竹,孩子們與他們的軍人父親一起,過了個充滿戰味的春節。
戍邊的日子有歡樂也有無奈。我們團政委的愛人是老三屆。恢復高考後,本想考大學,部隊突然移防,只好帶着三個孩子跟着丈夫來到邊防,大學夢也寄託在了孩子身上。幾年後,好不容易把一個孩子轉回老家一所重點中學上初中,可孩子跟不上班,寒假又轉回邊防來。政委舉手就要打孩子,妻子一手攔着,説:“這能怪孩子嗎?他在這裏是優等生呢。考不上內地的好學校,只能怪你讓他與我們一起留在邊防。”
政委舉起的手重重地拍在自己胸口上:“是啊,不能怪孩子,他也和我們一樣,作出了犧牲。”那個春節,政委專門把孩子帶到烈士陵園,説:“軍人的後代,犧牲奉獻從小就開始,記住長眠在這裏的叔叔,只要像他們一樣去奮鬥去奉獻,就是將來上不了大學,同樣也是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那三個孩子後來都未能考上大學,但正如老政委所期望的那樣,個個都幹出了一番事業。
四個菜的年夜飯
連續兩聲沉悶的轟鳴,把我和吳志帆從夢中驚醒。
就在我們兩人抓起槍衝出房間的當兒,睡在一旁的排長曾生攔下了我們:“沒事,是地雷!”
這是1985年的除夕之夜。我與當時的廣州軍區《戰士報》記者吳志帆一起,採寫前沿陣地過春節的故事。
節日軍情緊,戰士們已經撤進了戰備坑道。排長曾生留下來與我們一同睡在半山腰的營房內。兩支衝鋒槍就放在我和吳志帆的牀邊。
該陣地的營房建在後山,山體被切成幾近90度,牆體塗了綠色,隱蔽度極好。遠遠望去,綠色的營房與綠色的山巒渾然一體。
就在幾年前,一場慘烈的戰鬥,曾經將這裏變成了光禿禿的山頭。曾生就是我第一次到前沿陣地採訪時認識的。當時他還是班長,每天帶着全班往山上扛修築工事用的水泥部件。渾身都是泥土,猛一打眼猶如一尊移動的秦俑。
主峯陣地上的那一幕,至今也忘不了。彈坑密密麻麻,地上的土就像被犁過了一樣。正在修工事的戰士們從泥土中挖出了一個戰友,整個人已經血肉模糊,右手還抱着輕機槍。機槍手叫段玉生,那次戰鬥結束後戰友們就再沒有見到他,沒想到在一米多深的土中找到了他的遺體。
守備部隊英勇頑強。不過三年,硬是在冷槍冷炮襲擾下建起了營房和永備工事,還把整個山頭綠化得鬱鬱葱葱。
那時,一年四季總有記者到前沿陣地採訪。當了師政治部宣傳科新聞幹事的我,也就一趟一趟不停地往前沿陣地跑。當兵四年,還未休過一次假。
那時候邊防條件艱苦,裹件大衣在陣地上將就一夜,對我們來説是常有的事。可即便如此,像吳志帆這樣的記者也毫不在乎,春節期間還放棄與家人團聚的機會,跑到千里之外的邊防與前線官兵一起過年。
到了1985年,前沿陣地上的吃住行已有明顯變化。靠着柴油發電機,基本解決了照明難題。雖然信號時斷時續,也能夠看上電視。只是附近邊民極少,肉菜供應還不夠充足。不過,也比前些年好多了。
我當兵之初是炮兵偵察兵,觀察所設在一個前沿連隊的陣地上。那地方方圓幾十裏只零星住着幾十户人家,山路崎嶇又不通電,除了極小的一塊地方外,三面都是雷區,種不了菜也貯存不了新鮮食材,主打菜基本上是榨菜、蘿蔔乾、海帶、罐頭,外加土豆和蘿蔔。
有個擅長美術的戰士創作了漫畫登在了團裏的油印小報上,標題叫做《連隊菜譜》,畫面上的內容是,“菜譜:午餐,蘿蔔包菜;晚餐,包菜蘿蔔”。連長氣得把小報甩在美術兵面前,“畫個頭啊,瞧你那點出息,就知道吃吃吃,咋不畫畫咱們身在邊關胸裝祖國的豪邁氣概呢?”
那時候,前沿陣地流傳着一首模仿夏明翰烈士就義詩寫成的戰地詩,叫做:“吃苦不要緊,只要主義真,吃虧我一個,幸福十億人。”我們也確實像戰地詩所説的那樣,有種邊防軍人發自內心的崇高感。不過苦日子長了,總有那麼幾個戰士忍受不了。
胖胖的胡副班長平日裏掛在嘴邊的就是“來個雞肉燒茄子咋樣,最好是雞肉多點茄子少點甚至沒有茄子那種”。那個夏季接連暴雨,幾個星期沒聞到肉味兒,胡副班長每天搖搖晃晃潛伏歸來,幾次定定地望着拴在坑道口的軍犬呈思索狀。直到有一天,當着軍犬訓導員的面,冷不丁地冒出了他的幻想:“如果這傢伙一不小心跑進雷區,轟,咱們是不是就能吃到狗肉火鍋了?”軍犬可是我們的無言戰友,何況那軍犬還立過戰功。訓導員一聽急了,鬆了牽狗繩,追着胡副班長滿坑道亂鑽,恨不得讓軍犬撕碎了他。
我把這則故事講給吳志帆聽。他笑得捂着肚子轉了好幾個圈説:“你把它寫成小説吧,作為新聞可能發不了。連長説得也對,革命戰士咋能提吃穿呢。”
畢竟是過年了,除夕夜,曾生為我們端來了四個菜,還拿來了兩聽罐頭、三瓶菠蘿味汽水。
也許是聽了前面我講的那個故事的緣故,吳志帆説啥也要送回兩個菜去,反覆説,“在邊防怎能吃這麼多的菜”,直到曾生説這是過年,坑道里的戰士也是四個菜,還多了個排骨湯時,才勉強拿起了筷子。
誰知,三人剛剛舉起汽水瓶,吳志帆彷彿又想起了什麼,説了句等等,拿起一個包又跑進了坑道。
原來,那個小包包裏是他從廣州特地為戍邊戰士們帶來的巧克力……
一位長眠北疆的連長
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裏的路,被沒膝的大雪覆蓋。茫茫大雪中,前面的汽車駛過,後面的車輛根本無法看清前面的車輛。如果不是偶爾出現的動物爪印和耳畔不時迴響的陣陣松濤聲,就如同進入了白色的洪荒年代。
2016年春節,我們就這樣趕赴伊木河採訪——31歲的邊防連連長杜宏,在新的一年到來的前一天,犧牲在了冰天雪地的巡邏路上。
那是一處緊貼中俄兩國界河額爾古納河的26米高的懸崖。
崖壁上,一串帶血的手印已被大雪抹去;扒開河面上的積雪,一攤血跡依稀可見。這處懸崖路,杜宏不知攀爬過多少次。誰也沒有想到,在那個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黃昏,他的鮮血,灑在了他最熟悉的地方。
2016年的第一個早晨,伊木河邊防連全連官兵整齊列陣,迎着怒吼的長風送別連長。戰友們抬着杜宏的遺體,圍着連隊一步一步繞了三圈。他們要讓自己的連長最後看一眼額爾古納河畔的山山嶺嶺,最後看一眼大興安嶺深處的一草一木,最後看一眼白樺林裏的連隊和哨所。他們知道,杜宏的生命早就與這條界河、這片森林難捨難分了……
那是一次艱難的行程,更是一次感動之旅。
在連隊,杜宏的牀鋪還像從前一樣一塵不染,他的眼鏡還放在他生前最熟悉的地方;在連史館裏,在連隊“龍虎榜”上,愛笑的杜宏還是從前一樣的笑容。在他的“軍營朋友圈”中,最後一條信息,是在新年到來之際祝戰友們平安。
北緯52°46′,祖國雄雞版圖雞冠頂端的伊木河哨所,背靠界河,前擁森林,最低氣温曾有過零下57攝氏度的全國最低紀錄,連隊至今還保留着一副凍裂的直升機螺旋槳。
長達七八個月的大雪包裹期,除了對岸的俄羅斯哨所,方圓幾百裏幾乎沒有人煙。2002年底,18歲的杜宏從內蒙古鄂爾多斯入伍來到邊防連,很快成長為一名優秀的邊防戰士。2007年被保送至石家莊機械化步兵學院深造,參加了2009年的國慶六十週年大閲兵。畢業分配時,作為優秀學員和獨生子女的杜宏有機會選擇離父母稍近一點的部隊,但他還是選擇回到伊木河……
淚水,一次次浸濕我的採訪本。
杜宏,這個殉職於執勤途中的年輕連長,這個在北部邊疆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的軍校畢業生,讓我這個曾經的邊防軍人對新一代的戍邊人,又多了一份親近。連隊當時不通互聯網,手機信號也時斷時續,當“青春期”遇上“大雪封山期”——寂寞,成了連隊最大的敵人。
就是在這樣封閉的世界,作為兄長的杜宏把一羣以90後為主體的年輕士兵,凝聚成了團結昂揚的戰鬥集體。在邊防連,我們親眼目睹了巡邏的戰友們經過杜宏犧牲的地方,面向懸崖齊聲呼喚“連長”的感人場面,那一聲聲伴隨着戰馬嘶鳴的呼喊,讓人撕心裂肺。
採訪組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氣温下拍攝,每隔一刻鐘,就要把鏡頭放在大衣中“取暖”。與官兵們一起鑽密林,讓我們深切感受到邊境巡邏的不易;與官兵們走一趟積雪覆蓋的界河,更讓我們深切體會到邊境執勤的艱險。他們大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但邊疆的風霜雪雨,早已把他們的稚氣變成了堅強;艱苦的戍邊生活,早已把他們磨礪成了堅韌不拔的鋼鐵戰士。
從當年硝煙瀰漫的南疆,到如今大雪紛飛的北疆,幾十年過去,時代在變,社會在變,但有一點始終未變:責任、使命、擔當,每一個優秀的軍人,都深知這些字眼的分量;小家、大家、國家,每一位軍人的父親、母親和妻子,也都分得清,在使命的天平上,哪一頭更重。
那個春節,我沒有忍心去杜宏的家鄉採訪。在廣西邊防,我經歷過一夜之間失去身邊戰友的那種痛楚。作為獨生子女的父親,我無法面對同樣作為獨生子女父母的杜宏的雙親。
兩個前去杜宏家採訪的記者告訴我,從大年初一到初六,杜宏的妻子張茜每天都在單位加班,用這種“滿負荷”的工作狀態減輕對丈夫的思念。杜宏犧牲的前一天晚上還與張茜通話,許諾妻子,春到雪融時,要帶她到北部邊疆看一看,看看美麗的額爾古納河,看看一望無際的大森林。張茜沒有想到,第一次到丈夫守衞的地方,竟是陪丈夫“回家”。
年邁的雙親失去唯一的兒子,新婚的妻子失去年輕的丈夫,他們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然而,當這一切成為殘酷的現實,他們又必須承受。生活還要繼續,他們只能把悲傷默默埋藏在心底,而每當夜深人靜,又只能以淚洗面。
杜宏烈士的報道,是伴着淚水完成的。妻子追憶丈夫的報道,用了這樣一個標題《知道我在等你嗎》。結尾是這樣幾句話——
“知道我在等你嗎?在漫漫的長夜裏,在生命中的每一天。”
作者:賈 永
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