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普通中國讀者,我對阿富汗的歷史知之甚少。但今年因為美軍終於撤出阿富汗,塔利班重掌政權,這個中亞國家成為世界新聞和網上議論的熱點。我恰巧在這個時候拿到這本《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幾乎一口氣讀完。
本書作者安薩利於1948年出生,從小生活在喀布爾,16歲移居美國。他擁有阿富汗和美國兩種血統。但作為歷史學家,他關注的重心顯然一直是阿富汗。他對故土懷有很深的情結。在這本書中,他用大量史料和親身感受,對近200年來阿富汗不斷遭受戰亂、侵略、革命乃至宮廷內鬥的複雜因素做了深刻剖析,十分痛心地揭示了阿富汗歷史屢被中斷的內在原因,也對外國勢力不斷入侵阿富汗提出了嚴厲批評。作者像是一邊撫摸着一堵百孔千瘡的老城牆,一邊在述説故事。城牆內外彷彿兩個世界。牆內是現代化的一次次起步,裹挾着王權的腐敗和私利;牆外則是窮鄉僻壤、部落叢生,宗教保守勢力強悍。歷史就這樣在中斷中延續,在延續中中斷。讀每一章,都能感到作者的愛與痛,但始終抱有希望。這是本書吸引人的地方。
有一個生活場景在安薩利的書中反覆出現。先是19世紀後期,國王希爾·阿里對引進西方機器、辦報等很感興趣。他甚至無法容忍士兵穿着各自的衣服,傳統的燈籠褲、頭巾被一律禁止。國王為他們設計統一的制服,他認為這樣看起來才像國家軍隊。但是,他的改革曇花一現,後來,在與英國人的戰爭中,他慘敗出逃,病死途中。1923年,國王阿曼努拉昭告全國,推行新憲法。其中,女性的頭巾、面紗、罩袍是新法關注的一大問題。新法規定,罩袍不再是女性外出的必穿衣物,男人,包括丈夫,無權要求她們穿戴,除非女性自己願意。新憲法還規定,蓄鬚人士不能為政府工作。官員上班必須着西裝,戴有帽檐的帽子,不能戴頭巾、穿燈籠褲等。在首都的一些公園裏,國王甚至特設了“無罩袍街區”。一天,阿曼努拉在一處無罩袍街區撞見一位穿着罩袍的婦女,他勃然大怒,當即命令婦女脱下罩袍,甚至把罩袍付之一炬。這樣的場景我們難以想象,它發生在近100年前。同時,新法還規定:接受教育是每個國民應盡的義務,即使女孩也不能偏廢。安薩利寫道:“這樣的規定,簡直就像一場革命。”城市之外的宗教領袖鼓吹國王成了異教徒:“他建立軍隊是想策劃陰謀,實現他的異教徒意志。他會闖進各家各户,強行摘掉婦女的面紗。”阿曼努拉也沒能走得更遠,在城外部落叛軍四起的情況下,王朝很快分崩離析。
但是,隨着世界的發展,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追求新生活的意願難以遏制。上世紀60年代,達烏德獨裁政權倒台,阿富汗的邊界重新開放,貨物得以流通。各大商店堆滿了法國香水、荷蘭巧克力、德國相機、美國唱片等進口商品。安薩利在書的第17章“民主的時代”中這樣描述當時的喀布爾:“街道都鋪上了瀝青,人行道路也成了標配和時興。驢和駱駝不再經常進城,卡車和轎車變得普及起來。主要的河流上建起了巨大的水力發電廠,它照亮了喀布爾的夜晚,照亮了每晚喧囂的婚禮宮殿,照亮了遍佈主幹道的現代西式餐廳和咖啡館。市中心新開了不少書店和音像店。茶室、冰激凌店和烤肉店多得如雨後春筍。風和日麗的日子裏,新興的中產階級會驅車前往近郊的風光勝地,如度假小鎮帕赫曼,卡爾哈水庫也是大家喜愛的度假選擇,那裏有一家俯瞰水面的大型露天咖啡館。”
只是,這樣的現代化侷限在阿富汗很少的城市,安薩利繼續寫道:“沿着任何一條公路或從政府哨所步行幾個小時,就會來到那個古老的阿富汗,鄉村世界和遊牧部族裏的毛拉、馬利克、汗仍在沿着自己的軌道隆隆前行。”這種發展的畸形和一些大國的介入,引發了學校的左翼運動。其中一名代表人物叫希克馬蒂亞爾,他和他的同伴抗議喀布爾的社會變革,最終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在學校裏跟蹤不戴面紗的女性,將硫酸潑向她們的臉。一件罩袍、一塊麪紗彷彿述説着阿富汗看似簡單又極為複雜的歷史。
這本書在敍述阿富汗自己的故事的同時,從來沒有忽視外部勢力侵入對阿富汗國家進程的干擾,以及他們自身的失敗。作者在前言的一開始就寫道:“過去的200年間,阿富汗先後5次遭遇外敵干涉,好些世界強權與地區強國都曾試圖侵略、佔領、征服或控制這片土地。每次侵略,都讓侵略者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奇怪的是,每一次干涉,彷彿都出自同樣的原因;每一次外敵來犯,也都延續着一貫的套路———洶洶而來,悻悻而走,似乎都不知道前車之覆乃是後車之鑑。”安薩利的書出版於2012年。此時,美軍增兵阿富汗的計劃實施不久。他在書的結尾已作了結論:那些試圖從根本上改變阿富汗文化的戰爭永遠不會得逞。十年後,他的預言再一次被證實。
現在,阿富汗又走到一個歷史風口。安薩利曾寫道:阿富汗的歷史屢被中斷,也在不斷重新開始,這個國家還在整合,未來如何,誰也無法下定論。我想,它的未來取決於命運能否真正掌握在阿富汗人民手裏。當然,也與世界各國能否摒棄私利,善意作為有關。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分子,我們對此既憂慮也充滿期待。
文/陳保平
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