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文
《許倬雲十日談》近日出版了。
2020年7月10日,許先生90歲生日。《許倬雲説美國》(以下簡稱“説美國”)當天上市,“十三邀”的第二次線上採訪《尋得自己的世界|許倬雲答十三邀觀眾》同期播出。彼時,新冠肺炎病毒在中國“驟雨初歇”,而美國、歐洲勢已燎原。人心慌亂,世局動盪,國際間的貿易和人員往來,受到極大影響。
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
大規模的瘟疫,往往也預示着社會大變革的開始,比如傷寒肆虐的漢末至三國時期,黑死病、鼠疫蔓延的中世紀歐洲。混亂的變局當下,個體生命該如何安頓?人類世界將走向何方?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話題。而我個人,過年前後也被封閉在湖北老家,兩個多月,親見疫情暴發以來的種種不幸。徹夜難眠時讀到梁任公的聯句,悲從中來:“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所幸母親在身旁,我們共同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未料兩年後的這個春天,國內疫情又大規模暴發。
7月12日左右,許先生説他想做十次線上授課,有關瘟疫、戰爭、全球化、大國博弈、科技與人文,以及我們未來的“理想國”。中世紀佛羅倫薩鼠疫大流行期間,意大利作家薄伽丘創作了《十日談》,許先生説我們也用這個名字吧。先是在高山書院以zoom遠程授課的方式,講了兩個多月,有數十位學者、科學家、企業家參與討論;後來整理成書,就是這本《許倬雲十日談》(以下簡稱“十日談”)。因其為講稿,這本書的語言較以往更為“鮮活”“在場”。當然,限於時間和條件,很多問題也點到為止,未及展開論述。
其實,當時許先生也在承受着病痛,常常需要大劑量服用止疼藥。記得有次課程結束時,他説:“接下來我要做個手術,如果順利的話我們繼續。否則,今天就是我與大家的告別。”此情此景,令我想起“總論”中的“夫子自道”:“只有不息的自強,才是真正的健康和健全。”
去年底我到匹茲堡時,他的身體已經相對穩定,生活和作息復歸常態。談起學問以及我們正在進行的《萬古江河》“續編”,許先生眼神清澈穿透,非常專注而高效,“不知老之將至”。以致師母常説:“他是九十歲的身體,四十歲的心。”
薄伽丘在書中説:那場瘟疫“先在東方地區開始,奪去了無數生靈性命,然後毫不停留,以燎原之勢向西方繼續蔓延”,“瘟疫流行,哀鴻遍野”。面對瘟疫,有的人節制生活,“凡事適可而止”;有的人則“肆無忌憚地縱酒狂飲”,為所欲為(王永年譯本《十日談》“第一天”)。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在開篇序言,薄伽丘呼籲“給苦惱的人以同情”,予悲痛的人以安慰。我想,這也是許先生講述這個系列課程的初衷。
紙上的學問,與生命的學問
除了正在發生的瘟疫,這本書還有更大的時空背景——近年來迅速敗壞的美國民主政治,以及持續數年的中美“貿易戰”。特朗普當選總統時,正值《中國文化的精神》截稿,在“後言”中許先生説:“美國兩百多年的民主制度,強調人權、個人自由及種族平等。大家向來相信,這一代議政治即使不是完美的體制,較之帝制和獨裁而言還是比較公平而安全的政治制度……這次選舉中的民粹主義非常顯著,選民只顧一己私利,公平、正義等更為宏大的價值,已經不在他們的關懷之內。這些毛病之所以產生,根源乃是西方文明長期建立在個人主義和物質利益之上。”
如此長篇累牘的引用,是因為這段話,似乎可以視為他晚年觀察美國的“思想主軸”,也是“説美國”的寫作緣起和動力——他們當年所親歷的那個開放、包容、理想主義、夜不閉户的美國,正在眼前一點點老化、崩解。而遠在大洋彼岸的多難故國,終於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所以,“説美國”及《中國文化的精神》亦可視為這本書的“文化背景”和“延伸”,三者構成一“多元互動的秩序”。
“沒有國家,就沒有個人”,這是戰亂年代倖存者的刻骨之痛。近年來,我們時常能從許先生的著作包括這本“十日談”中,讀到其對中國未來的巨大期許。
作為接受過東西方最好教育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將自己的工作定位為:“不(僅)是招魂,而是迎接新文化的前驅喝道。”(《中國文化的精神》前言)然而,也有論者認為他是“民族主義”,尤其不能接受他對美國的批判。
這裏有兩個情況需要説明。首先,是寫作者的“立場”。雖然自我身份認同是中國人,許先生畢竟在美國生活、工作了六十多年。似乎很大程度上,他是以“美國本土知識分子內部視角”,結合自己多年來所見所感展開論述。這也就決定了他的“批判性”立場——美國民主制度,並非我們想象中的完美;當下在場的美國政治實踐,與兩百多年前、紙面上的美國政治,也存在着巨大的落差。
此外還關涉到,許先生歷史研究的基本觀點:規章制度和具體的執行,往往是“兩層皮”。隨着時勢推移,二者間的差距可能越來越大,直至最後不得不調整改革——類似的情形,在中國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所以他才反覆強調,“看東西要看東西本身的意義,想問題要想徹底”(“十三邀”訪談),“我念書從來就不是在書本上念,而是在人的生活裏看普通人的生活,看他們的生命裏,遭遇何種困難”(“十日談”總論)。
舉例而言,本書第四講引用安德森(Kurt Anderson)的觀點説:“美國活力的喪失,是一種社會老化的現象。”當下的現實是:總統拜登已經八十歲,眾議院院長佩洛西已經八十二歲。馬斯克最近也吐槽美國政治被一幫老人把持,很難與人民建立真正的聯繫。前總統特朗普要限制新移民,然而如今的美國面臨800萬勞力缺口,有1200萬人領着優厚的政府救濟金不願工作。人力成本居高不下,快遞堆積在港口無人轉運;貨運中心洛杉磯的鐵軌兩側,被偷盜的包裹碎片扔得到處都是——警察無能為力,因為預算和人力有限(《紐約時報》)。
以我在匹茲堡的親身經歷而言:房東Tom先生已年近八十,房產中介老闆也已七十多歲。所以,他們不接受網絡匯款、銀行轉賬乃至現金支付,只能一次次送支票過去。最覺詫異者,他們至今都很習慣於用信件來傳遞信息,郵箱隔三差五收到歷任房客的退款支票、銀行賬單、促銷廣告種種。或許這也是不得已之舉:太多老人接受信息的習慣,已經固化在幾十年前。當然也有好處——拿着帶有姓名和地址的信件作為身份證明,就可以去卡耐基圖書館免費辦理借書卡。
第二,是許先生對於“羣經之首”《周易》裏“變”的理解和運用。“不要理想地認為將來有東西可以完全替代什麼,只有演化,只有無窮地追尋、改變,和因此而呈現更多的選項”(“十日談”第三講)。面對福山(Francis Fukuyama)宣揚美國模式所建構的“歷史的終結”,許先生認為:“民主制度其實非常脆弱,任何一環鬆動就可能被其他制度代替”,墮入柏拉圖所總結的軍閥獨裁、富人政治、寡頭政治或僭主政治。“沒有完美的制度,只有不斷更新的制度”(“十日談”第十講)。
有次提及這個問題,我請教許先生:“關於‘變化’,對於我們學歷史的人而言,應該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常識’,為什麼您能夠運用得如此深遠廣大?而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卻熟視無睹?”他推薦我看法國“年鑑學派”的東西,並強調説“學歷史要有common sense”,迴歸常識。
大同世界,修己以安人
關於中美之間的衝突,許先生認為是“文化之間的不協調,並不是文化衝突。東方文化沒有辦法反映到西方去,對西方沒有衝擊,或者衝擊非常薄弱”。多年來,他出版的五本英文專著,除了《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中國古代社會史論》,1965)是他在芝加哥大學所寫的博士論文,偏重於“社會階層流動分析”之外,餘者幾乎都是圍繞“將東方文化反映到西方去”這一目的而展開:
《Han Agriculture》(《漢代農業》,1980)的論述,早就超出書名所限定的範疇,致力於廓清“以精耕細作農業為基調”,兩千年來傳統中國的“基本盤”;《Westen Chou Civilization》(《西周史》,1988)則致力於解釋這一“超越政治力量的共同文化”,如何最終形塑“華夏文化本體”——這兩本書分別從經濟結構和政治文化,解釋中國這一共同體的成因和內在機制,數十年來已成經典;《萬古江河》則以梁任公的《中國史敍論》作為理論框架,講述了“中國文化成長髮展的故事”——作為許先生影響力最大的大眾史學著作,各種版本累計銷量近百萬冊,其英譯本《China》(2012)成為美國大學中國史教材;新近出版的《American Life》(《許倬雲説美國》,2021)及《The Transcendental and the Mundane》(《中國文化的精神》,2021),對美國曆史與當下的反思以及中文文化的引介,在美國知識階層引起的共鳴和反響方興未艾。
在“説美國”和“十日談”之中,常常感受到許先生對美國日漸敗壞的哀嘆,以及中華文明參與重整未來人類秩序的期盼。甚至《中國文化的精神》“後言”中,他都忍不住呼籲:值此人類文明轉變關頭,“西方文明已近削薄甚至毀損了許多其他文明。於是,我們必須要尋找新的因素,尋覓新生。此時,環顧全世界,能夠對西方文明提出針砭的文化系統,只有中國這一處了!”
具體言之,“中國一直以來在政治、社會秩序上努力的方向,就是把烏托邦的政治理想與現實掛鈎,把零碎的結構熔鑄成為一張大網……廣大區域共享福祉,這是中國人理想的結構”(“十日談”第九講)。
有關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許先生尤為關注“人心”,及其藴含的無限可能:“你的心就是上帝,人心怎麼想就造成你看社會怎麼樣。許多人的心合在一起就是眾人的心,就是支配你、呼喚你、抑制你、鼓勵你的力量。……修身修己到一定地步就要去照顧別人,安人、安民、安百姓”(“十日談”總論)。這是明末東林以來,江南綿延四百餘年的精神傳承;也是許先生以一生的行持,所檢驗、親證過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能理解許先生所主張“大同世界”的政治理想,畢竟在中國歷史上,它從未真正實現過。“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空有理念高懸,似乎並無現實可操作性。直到最近,有幸隨侍先生左右,言傳身教之下,才漸漸有了一點堅實的體會:理想的可貴之處,恰恰在於理想本身——“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道德勇氣,得寸進寸的真履實踐。“永遠要有更進一步的可能性,永遠要有糾正錯誤的可能性。”
日前,他講到當年參與台灣建設、變革時,內心秉持的信念:“認為應該做,就把自己投進去,當作一根柴燒完為止,不計得失。”也講到晚年的嚴家淦先生與他的一番談話:“不要求事功,不要求成就——只有求心之所安。事功靠不住的,及身而止,我們只能説那時候盡力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做到了。”老驥伏櫪,薪盡火傳,中國傳統士大夫的精神境界,於此可窺鱗爪。
最後,謹此衷心祝福,“烈士暮年”的許先生: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注:本文作者為美國匹茲堡大學亞洲中心研究員、訪問學者)
攝影/陳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