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坐上寬敞明亮、被暱稱為“蠶寶寶”的松江有軌電車輕輕滑行時,疑竇頓生:這真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松江嗎?
松環一線公交
松江於1958年由江蘇劃入上海市,次年我由華東師大畢業分配到松江二中任教,可算是首批來松江的上海人。最初甚為興奮,據説松江有條十里長街聞名遐邇,在車經七寶時有一塊告示牌:“外國人未經許可不得入內”,更添幾分神秘感。可是一落腳,頓覺失落。所謂長街是沒有公共交通的窄巷小道,而且兩邊樓房相對地也只千餘米光景,其餘則是半鎮半農,樓房大多是低矮的假二層,相傳是因日寇轟炸老城廂,居民被迫逃於此匆忙搭建的。至於路面,僅此一段為柏油路,其餘不是碎石路就是煤屑路。
相隔一段時間後,決定詳細觀光。走過通浦塘小木橋,便見橋下一家半開門的豆腐小店,豆腐擱在鐵盤裏,拿方形刀依價切割,小孩來買會添加一小片,順手拍拍小孩頭。又見一家醬園鋪,見用一長柄小圓吊子往大桶裏按需吊醬油,此稱之為拷醬油,與顧客相互攀談幾句,熱絡的,順手會多加半吊。
我老家在南京西路,被大光明、美琪等影劇場包圍,自然想見識此處藝術場所。人説有家明華電影院,號稱松江大光明,便欣然前往。誰知踏進門便傻眼了:地坪竟是泥地,且沒有坡度,座位竟類似公園裏的長條木椅。怎麼解決視線被遮擋問題?這就得力於木椅優秀:逐排加高椅腳。當然沒有空調,只在劇場頂的橫樑上掛長柄電扇。還有東西牆上窗户開閉問題,十分巧妙:裝上活絡木板,兩頭各拴繩子,需開時拉這一頭,需閉時拉另一頭。上海頭輪影片常很遲才輪到,外國片少有人看,戲曲片常滿場。我不記得看的是什麼片,只記得沒看到底。一來音響效果與光線不理想,二來擔心嘎嘎作響的電扇會砸下來。
提前退場,卻沒想到竟觀賞到久聞其名卻未見實的精彩一幕——劇場對面有家打鐵鋪,叮噹叮噹聲把我抓了過去。鋪前已圍了不少人。從人縫間,瞧見三位鐵匠正在鍛造鐮刀。一位鉗住鐮刀放在鐵砧上,左右兩位輪流用鐵錘用力敲打。火紅的鐵絲飛旋而出,掉在地上,漸漸變暗,繼而鐮刀發出藍瑩瑩的光,此名為烤藍。打成形後,往旁邊水池一扔,“噼”的一聲,此為淬火,鐮刀就此剛硬而鋒利無比。此刻鐵匠才坐下抽剛才剩下的半支勞動牌香煙,喝幾口涼開水。我慶幸獲得在大城市難得的知識。
松江岳廟老照片
在叮噹聲中,前往最熱鬧處:岳廟。岳廟規模不亞於上海城隍廟,煙霧繚繞,人流不斷,農民居多。沒多停留,感興趣的是廟前的茶館。推門進去見早已坐得滿滿當當,幾乎全是大爺大伯,正在東村長西村短地談論,忽見我這個陌生人驟然鴉雀無聲,投來的目光中有好奇的,年輕人怎麼有興趣?有警惕的,這傢伙不像本地人,來此幹嗎?……茶房前來招呼,我告知只看看不落座,他當即轉告,於是議論又熱火朝天了。茶房繼續用長嘴茶壺遠距離給茶客續水,隨手接過茶客賞的香煙擱在耳朵上,哈着腰在密集的座間蛇行……
茶館對面是聞名的稻香村糕團店,頗有名是鵝頭頸,據老教師説,因難買到,寄宿生有的竟半夜翻牆頭,被訓得狗血噴頭。
馬路對面稱廟前街,自由市場所在,卻不見熱鬧,只見一攤賣大閘蟹的,用稻柴捆得結結實實,蟹肚朝天列隊示眾,也只兩列。正在觀察,忽然有人把我叫到一旁:“四鰓鱸魚要吧?”珍品!我一喜,見塘鯉魚似的一條魚躺在紙盒裏的礱糠上,我不識貨,只靠數鰓,果然四個,真開了眼。但最終沒買,因我單身吃食堂沒法燒。那人不解地嘆口氣説:“這很難弄到的,你別後悔噢。”
彎過街角眼睛一亮:黎明食品商店。西藏北路上有家盛名商店店名與此相近。這裏商店大都單開間,也沒櫥窗,而該店開間很大,還當街豎立貨架,橫放着晶亮的放置果品的瓶子,頗有市區作派。更出乎意料的是,還設座供應咖啡,如同我家弄堂口的凱司令。我就興致勃勃地坐下要了杯咖啡,為此有幸欣賞到松江人的鄉音。
“格檔人(這個人)哪祛(怎麼)相信(喜歡)喝中藥(咖啡)、中藥苦起苦來(很苦)的,有啥好喝。”
“格記儂戇脱了(這下你傻了),是外國人喜歡喝的叫咖啡,放塊糖就不苦,開水一衝,香起香來(很香)。”
我聞聲抬頭見到欄杆上趴着好幾位身穿中式對襟家織藍布衫的中老年男子,用好奇眼光打量我。也許是我穿了件米黃色茄克衫緣故吧。我對半懂不懂的松江話感興趣。松江離人民廣場僅四十公里,語言相差竟很大。有一回學生遞交我一支筆,我問怎麼回事,他説:“地皮路捏着拉苟。”我沒聽懂,原來是説:“地上撿到的。”又有一回我召開班內的幹部會,班長説:“老師什奴上勿上。”“啥?我沒説要上樓啊。”大家聽得一片鬨笑:“班長是説您身體不大舒服。”鬧了個大笑話。
“聽説二中、一中來了一批上海派來的大學生,格檔人大概就是,派頭搭伲兩樣的。來做啥?二中以前是省女中,質量頂括的。”
“輕點,當心被聽到。到底兩樣的,上海人見多識廣,來幫我伲提高水平的。聽説工廠也要搬來。”
“啥?我伲不是有八廠一社嗎?”
“那是不搭脈的,要來的是上千人的大工廠。”
“我看是看中松江大米來的,老來青又糯又滑。”
“儂別瞎講,人家上海人要幫助我伲大發展,跑那麼遠,感謝都來不及,還瞎七搭八。”
“這倒也是,我伲也只是隨口一説,有口無心。”
返回二中時順道觀光千年方塔與照壁,只見孤零零站蹲于田野裏似在企盼,少有人影,唯有飛鳥與野草……一晃一甲子,現今重返已難見聞昔日市容鄉音,正如賀知章詩“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如今松江唯有南面的浦江濤聲依舊,處處舊貌換新顏。為之立此存照,以證“相見不相識”。(吳鍾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