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調面對的是人複雜的生活和思想

  電話又響了。

  聽筒裏冒出的消息很要命,是新增的新冠肺炎核酸檢測陽性病例。

  2021年1月,在石家莊藁城區增村鎮附近的兩所中學裏,駐紮着300多個流行病學調查員。學校教導處改成指揮部,最裏面的桌子擱着一部電話,它一響,任務就來了。

  接下來的行動,要足夠快。

  1

  快!

  1月2日,河北醫大二院確診一例新冠肺炎患者。

  石家莊疾控中心副主任梁震宇立即趕到醫院,調出監控視頻,排查那位患者確診前“接觸”過的人,包括家屬、醫生、同在急診科的其他患者,甚至還有清潔工和一個她問過路的人。

  患者來自石家莊藁城區小果莊村,初步鎖定的密切接觸者超過了200人。

  河北省疾控中心應急辦主任師鑑記得,2日當晚,小果莊村已經緊急“封村”,針對附近區域居民的核酸檢測,出現了多個陽性結果。

  “事態嚴重了。”師鑑説,信息被迅速上報,3日早晨,國家專家組已經抵達石家莊。

  3日這天,河北省滄州市疾控中心副主任龐麗敏預感到:“我們可能要做去石家莊支援的準備了。”

  “那可是本土病例,存在了一段時間,不知擴散到什麼程度。”她回憶,自己當時甚至盤算了一下,如果出發,帶誰走。

  第二天晚上11點,滄州疾控接到通知,24名市、縣疾控人員組成的流行病學調查隊連夜出發,龐麗敏擔任隊長。她帶上了“老人兒”,也帶上了新手。

  “‘演練’100次,只要有那個‘演’,就比不上一次實戰。”她説。

  與此同時,保定、邯鄲、唐山、衡水、承德、秦皇島……都組建了流調隊趕往石家莊。

  5日凌晨,流調隊員不斷抵達藁城區增村鎮劉家佐中心小學,這裏是疫情的“焰心”,距離小果莊村1公里。單日確診病例還在增加,從個位數跳到兩位數。

  流調是份苦差事。正如每一期新學員培訓都會聽到:“升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接到新增陽性病例報告,流調人員要爭取儘快趕到現場,面對面提問,包括14天以來,你見過誰,去過哪兒,參加過什麼活動等。這些信息會形成流行病學調查報告,為尋找病毒源頭和阻斷病毒傳播提供數據支撐。

  “説白了,流調就是找上家、找下家、摸清軌跡。”梁震宇解釋,“上家是傳染源,看有沒有控制住,下家是疫情可能播散的範圍,要提前採取行動,走一步看三步,下先手棋。”

  行動要足夠快。

  按照國家方案,個案調查表要儘可能於24小時內完成,這一次,藁城流調隊的規定是4小時。

  2

  那台要命的電話,最多時一天帶來100多個流調任務。

  “説真的,很恐懼。”梁震宇説,“石家莊一個千萬級人口的城市,得趕緊弄。”

  流調人員像一羣織安全網的人,編織起來的信息越準確,脈絡越分明,病毒就越難通行,“防住了,我也許能回家過年”。

  1月18日中午,即將執行任務的馬琳把女同事的碎髮小心攏起,一點點塞進防護帽裏。拉上防護服拉鍊後,她又從下往上檢查了一遍。

  “忍着點兒疼。”她用力摁住同事口罩上的密封條。最後,她給每一副護目鏡上的鬆緊帶打結,防止它們忽然繃開。

  “衝的時候要勇敢,但不能不講科學。”這位河北省疾控中心藁城流調隊的隊員説。

  出一次現場,組員的配置通常是,一個提問者,一個記錄者,一名公安人員,一名負責全員消殺的安全員。

  “醫院一般是疫情的最末端,而我們是最前端。”在前往隔離點的路上,馬琳解釋,“醫院知道面對的是確診病例,但我們不知道會面臨什麼,風險更大,要更注意防護。”

  麪包車停在藁城區一家快捷酒店門前,馬琳再次確認了所有裝備,包括用來記錄的文具、手消酒精和垃圾袋。她戴上第二層手套,檢查了每一個隨行人員的手腕,確認防護服的袖子都緊緊掖在手套裏。

  真到了打硬仗時,氣氛又要輕鬆。到病例所在的房間門口,馬琳敲門,熱情地打招呼。她保持着不算太遠的距離,身體前傾,像晚輩探親般地問:“阿姨,您元旦節過得好嗎?”

  她的問題是裹着花棉襖的導彈,看似家常,實則有着精確的目標。

  “沒吃餃子?”是問去哪裏買菜買肉。

  “叔叔好喝兩口兒唄?”是問有沒有參加村民活動。

  “孩子們來看您了吧?”是問家庭密接。

  現場流調對提問者的要求很高:要熟知個案調查表的內容,並梳理成通俗易懂的問題;要有公共衞生專業背景,聊天中找出危險因素暴露史和發病後的密切接觸者;要思維縝密,有質疑和印證信息的能力;還要忍耐,在被調查者不配合的時候不放棄。

  “你把對方當成一個具體的人,你才能得到想要的數據;你要是把對方當成數據,你恰恰得不到想要的東西。”龐麗敏説,“不能説我穿着這身衣服,我就能強制他,就能高高在上,我得想像我是他,得多擔心,多害怕。”

  有時,這些提問者要“察言觀色”“鬥智鬥勇”,最不濟的時刻還得“拿傳染病防治法嚇唬一下”。

  確診病例“面對面”了,但同時鎖定的密切接觸者多到來不及見,就一個一個地打電話。駐地中學的教室,課桌三三兩兩拼湊起來,桌上是電腦、文件、電話座機,桌下的地板爬滿電線。

  任務多的時候,流調隊員要從早上7點忙到第二天凌晨四五點。梁震宇記得,有一部電話最先停機了,因為撥出次數太多,又沒什麼“規律”,被電信運營商誤認為“詐騙”。

  3

  與此前不同,河北省遭遇的這輪疫情,核心在農村。

  小果莊村地處三縣交界處,年底村民活動頻繁,基層公共衞生脆弱的防線很快被病毒擊穿。村民年齡偏大,愛串門,不習慣戴口罩,總體的文化水平有限。一旦出現本土病例,疫情極易擴散。

  “預防”失效後,流調的難度也大。

  有一次,馬琳接到一個確診病例,是位70多歲的老人,電話打過去,對方説藁城方言,她聽不太懂。她想“視頻面對面”一下,對方用的是“老人機”,實現不了。再打過去,電話關機了。在公安機關的輔助下,她聯繫上對方親屬,這才知道老人已被接到定點醫院救治,手機沒電了,也沒帶充電器。她又找到老人同病房的患者,請人代為詢問、翻譯,“扯着嗓子喊,滿屋子都是我們組的聲音”。結果那位病友説着説着,誤報了自己家的情況。

  “農村一個地方的人,叫暱稱、小名的多,同名同姓的也多,他的閨女正好和老人家親戚同名,我們追查下去,以為名字對上了,結果卻鬧了個烏龍。”馬琳回憶,她沒放棄,換了個線頭,從老人請的水管工往下查,鎖定了這條傳染鏈的源頭,最終完成了流調報告。“如果説這個案例是很多因素趕巧了,那麼還有一些,是人為的、刻意的隱瞞。”

  流調隊曾遇上一個特別麻煩的案例,對方經營鋪面,客流量大,顧客停留時間長,其中一位顧客確診後,馬琳和組員找到老闆,他也確診了,但拒絕提供任何信息,民警出面也無果。

  事實上,這位老闆清晰地記得,自己與確診病例接觸過。為了“洗脱嫌疑”,他曾在得到消息後專門跑到另一家店去消費,謊稱確診病例到自家店的那天,自己在別人店裏,製造“不在場證明”。

  與流調人員溝通的過程中,他和妻子不斷“交流”“串詞”,故意説錯日期。最終,還是老闆娘頂不住壓力,提供了幾位顧客的聯繫方式,揭穿了丈夫的謊言。

  “他甚至編出,去哪兒吃過飯,有多少人,在角落吃,刻意離大家遠一些……敍述特別完整。”這些虛假信息耗費了流調人員大量的時間。

  但馬琳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他,“他會擔心以後沒人去店裏了,會擔心營業資質受影響,會擔心個人信息泄露被網暴……”

  龐麗敏有同樣的感觸。在她看來,傳染病患者顧慮很多,比起疫情擴散,他們更怕被人歧視和疏遠,怕人追責和埋怨,怕影響生計和生活。尤其是在農村,“對政策的理解和對結果的認識也不足”,鄉情又很重,説出密切接觸者,在很多人看來帶着“出賣”的意味。

  每一次面對流調對象,龐麗敏都會先承諾“保護隱私”。她去年追過一條從武漢到滄州的家庭傳染鏈,一點點挖信息。面對這個執着的女人,那家人終於放下了防備。

  “他們意識到,這事兒對他們家已經不太重要了,但對我,對別人來説依然很重要。”她覺得很感激。

  在面對過患者各式各樣的恐懼、顧慮和牴觸情緒後,梁震宇説,“人”比“病人”要複雜得多,流調隊員面對的不是他的疾病,面對的不是病毒,而是這個人複雜的生活和思想。

  輔助流行病學調查的技術越來越多。手機信號追蹤能還原行動軌跡、車票實名制能鎖定密接者、視頻監控和人臉識別能確認身份……還有新開發的流調系統,一邊採集錄音錄像,一邊實時轉化成文字,自動整理、分析,拎出關鍵信息。這個系統最有趣的功能是“方言模塊”,據介紹能聽懂“武漢話”。

  河北省在針對本輪疫情的流調工作中首次引入了公安隊伍。在藁城流調隊的駐地,隨時可見身着制服的民警。“比起一些年輕的疾控人員,公安人員的心理素質更好,社會經驗更豐富,他們能快速找到要找的人,他們的身份也是種震懾力。”梁震宇説。

  4

  流調報告的第二站是分析組,那是一份“和數據打交道的工作”。

  從一個感染者找到一羣密接者,這會形成一個枝幹。枝幹多了,就需要不斷分析,覆盤軌跡,找到交會點,幸運的話,有時能像一棵榕樹,從無數支柱根出發,找到主幹,找到真正的根,那就溯源了。

  對普通人來説,排除刻意隱瞞的情況,將14天的生活片段完全回想起來是很困難的。需要流調人員現場提示,也需要“回頭看”,用密接者或相關病例的信息反覆印證,拼湊完整的鏈條。

  國家衞健委發佈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七版)》對“密接判定”有清晰的規定,一共9種情況。但在現實的流調工作中,一些情況比較“複雜”,難以判定,考驗“水平”。

  “比如説打車,光知道幾點,但出租汽車司機的信息完全不掌握。”梁震宇説,“或者去了一家快餐店,但不認識坐在一起的那個人。”再比如學校裏一個班級,有了一個確診病例,是否應該全班、全校判定“密接”,要根據接觸方式、防護情況綜合判斷。防控的圈畫小了,有可能漏網,但圈畫大了,社會的代價實在是太大。

  為了追求精準,流調隊專門成立了一個“質量控制小組”,遇上“疑難”,開會討論。

  在梁震宇看來,只有1個病例的時候,可以“嚴”一點,把可能的密接者都隔離起來;但當出現10個病例時,隔離的代價就顯然不同了;如果是100個,那就完全不一樣。還有些密接者不是現場流調後馬上能追蹤到位的,特別是商場、醫院等公共場所,得反覆回看錄像。很多信息交綜複雜,傳播鏈條多,密接的密接還有密接,因此每一個病例都要有流調隊員專門跟蹤,查着查着與別人的鏈條有了交集,把信息傳遞過去接着查,最終能慢慢串起來。

  因此,一份流調報告即使已經遞交,依然是“動態變化”的。

  龐麗敏通常要求自己在24小時內完善最終的報告,因為“時間太長,防控最有利的時機就失去了,也就沒有意義了”。

  “流調隊是摸第一手資料,發現幾個密接先報過來,我們就能趕緊追蹤、排查、隔離、管控,也許能及時避免一波疫情的擴散。”師鑑説,這位河北省疾控中心應急辦主任率領流調分析組,駐紮在藁城的一家酒店裏。一起駐紮的還有國家專家組領銜、廣東省疾控支援、石家莊市公安局參與的溯源組。

  與現場流調隊熱鬧的駐地不同,這間酒店寂靜極了。辦公地點設在鋪着地毯的大會議室,聽不見腳步聲和談話聲,只有鍵盤和鼠標按鍵作響。

  據分析組成員、河北省疾控中心張海霞介紹,組員要分工協作,首先對所有的流調報告進行彙總、編號;接着錄入數據庫,提取關鍵信息,將文字段落表格化;然後進行數據處理,繪製病毒傳播鏈分析圖、家族聚集性病例關係圖等;最後由專家彙總成綜合性的“日報”,為疫情防控的下一步決策提供依據。

  “工作量特別大。”張海霞説,信息還在源源不斷地從流調隊傳來,進入精細化處理的流程。

  每天,分析組把當天流調報告梳理出來,跟着病例數走,最多的一天有100多個。通過這些報告,他們要找出“特點”和“風險點”,當天出2-3份“日報”,有時還得分地區寫。病例少的時候,他們會進行專題分析,看流調信息是否全面、病例的影響範圍等。前不久,他們又開始評估疫情再發生的風險。

  駐紮藁城10多天後,當張海霞打開一份表格,輸入“婚宴”“醫院”等關鍵詞,相關的病例信息就會成組地顯現出來。在另一些已經繪製完成的傳播鏈分析圖上,幾代病例的感染途徑清晰可見。

  1月17日,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高福曾在石家莊説,“這次疫情溯源可以説是近年來最艱難的一次”。

  遺憾的是,因為本土病例存在時間較長,截至發稿前,河北本輪疫情的源頭尚未追溯到。記者試圖採訪溯源組專家,也未得到回應。

  2021年2月6日0-24時,河北省無新增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確診病例,無新增死亡病例,無新增疑似病例。2月7日,駐紮在藁城的聯合流調隊正式撤離,接下來的工作由藁城區疾控部門接管。

  張海霞所在的分析組還沒撤,他們要完成城區的消殺工作,還要參與總結和彙報。

  這個1988年出生的女子自稱“特別理性”,她的日常敵人包括霍亂菌、炭疽菌等。

  但她也有特別感性的時刻。半個多月前的一天,她收到一份流調報告,儘管沒有面對面,但病例的“流行病學史”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名中學生,父母離世了,和祖母生活在一起,而祖母剛剛確診罹患肝癌。”

  那一刻,張海霞更確定了,她面對的,從來都不只是數據。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魯衝、實習生文露敏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秦珍子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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