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説9·11令美國損失了作為霸主的面子，那麼美國對9·11的反應則削弱了自己霸權的裏子，並加速了單極世界的終結。
許多人對國際關係在20世紀的最後記憶，或許是1999年美國悍然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對21世紀的最初印象，應當會包括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在民航客機的撞擊下轟然倒塌。9·11是美國自珍珠港事件後本土遭遇的最嚴重襲擊，其死亡人數還超過了珍珠港。對彼時篤信已經贏得冷戰、完成歷史終結的美國而言，9·11無異於是當頭一棒。如果説9·11令美國損失了作為霸主的面子，那麼美國對9·11的反應則削弱了自己霸權的裏子，並加速了單極世界的終結。
↑“9·11”事發現場（圖源：新華社）
9·11前的世界，基本上是美國主導下的單極體系。蘇聯解體後，任何重大國際問題，沒有美國的參與乃至領導似乎就解決不了，所有解決方案也是以美國意志為藍本的。
這種單極的支柱有兩個。一是美國的“強”。它是唯一在經濟、軍事、科技、政治、文化等所有領域都十分強大，沒有短板、優勢全面、綜合實力遙遙領先的國家，幾近不可戰勝。由於美國的強大，所以沒有國家敢挑戰美國。二是美國的“好”。美國為全球提供了公共產品，跟着美國走的國家都富了。而美國的一套價值觀被許多國家所認同和接受，會為盟友提供保護，而且願意自我約束、抑制單邊主義傾向。於是，美國成了“仁慈的超級大國”，其強大不會成為威脅，許多國家願意接受美國的領導，也就沒有動力去挑戰美國。上世紀90年代初的海灣戰爭是美國單極世界的一個高光時刻，美國組建了廣泛聯盟，經聯合國授權發動軍事行動，輕易打敗了薩達姆的軍隊，協助盟友科威特復國。
9·11後的情況原本與海灣戰爭似曾相識。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打擊恐怖主義、懲罰庇護“基地”組織的塔利班政權，在彼時獲得了廣泛理解和支持。美國盟友積極出錢出力，北約繼蘇聯之後找到了新公敵，同仇敵愾、氣勢如虹，使美國以輕微的代價，就迅速擊潰了塔利班政權。
驕傲使人退步。美國開始放鬆自我約束，開始宣稱“民主改造”是恐怖主義的“治本之策”，武斷地將在阿富汗的反恐戰爭升級為“國家重建”。而伊拉克戰爭則自始至終都不是反恐戰爭。所謂的反恐，主要來自美國的臆測——薩達姆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還可能向恐怖組織提供這些武器，並被後者用來攻擊美國。
但美國前國務卿鮑威爾在聯合國安理會高舉的試管“不明物質”，並沒有能説服多少人。入侵伊拉克的理由過於牽強，以至於美國的不少盟友都不買賬。歐洲多個城市出現參與人數超百萬的反戰遊行，法國更是宣稱會在安理會行使否決權。結果，美國在沒有聯合國授權的情況下對伊拉克動武。當美國找不到並不存在的“伊拉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後，為了挽回顏面，又只好炒作“大中東民主計劃”，將戰爭的目的從“反恐”偷換成了“解放”，甚至放言會將伊拉克改造為中東的日本或者德國。
打伊拉克的最重要原因就是美國“想打”，所有的開戰理由都更像是為了要打而服務的，充滿了自我標榜和單邊主義。相比阿富汗戰爭，美國在發動伊拉克戰爭時獲得的國際支持要少得多。彼時，美國的“強”仍足以碾壓薩達姆，但美國的“好”已經褪色，不足以拉扯起強大的聯盟了。為所欲為當然更加自由，卻也更加孤獨。
阿富汗、伊拉克戰爭的後續走向，則更加反映出美國既不那麼強，更不那麼好。美國不強的一面體現在，美國的實力或許能贏得戰爭，卻難以贏得和平。濫殺無辜和扶持腐敗的代理人，令美國在兩國主要不是被當做解放者得到歡迎，而是被視為入侵者遭到抵抗。本土反美勢力依託羣眾基礎和地形，把美國拖入了泥潭，並且在阿富汗還遭遇了“羞辱性的失敗”。
美國有人申辯説美國不是沒有能力戰勝塔利班，而是沒有意願。但這就好比買東西時，説買得起但是捨不得，歸根結底不還是得看結果嗎？全球的反美力量，可能都從阿富汗塔利班那裏獲得了與美國打不對稱對抗的鼓舞。二十年前的9·11，他們在慶祝。二十年後的9·11，他們還在慶祝，對美國而言，情何以堪。
而美國不好的一面體現在，跟着美國走不再是成功密碼，反可能是地獄之門。與美國合作或者做美國盟友，不再一定會持續獲得財富和保護，而是可能會被棄之如敝履，輕則身敗名裂，重則灰飛煙滅，曾經獲得美國諸多承諾的阿富汗前總統加尼對此估計深有體會。此外，美國當年打阿富汗的時候不是單邊主義，但如今撤卻是單邊主義十足，無論是國際還是本地盟友，在美國9·11前完成撤離的大限之前，已經統統顧不上了。對美國未來影響力打擊更大的，也許是新自由主義國家重建路徑在阿富汗與伊拉克的慘敗。“美國方案”遭到了日漸普遍和強烈的質疑，其實沒有帶來良知，其藴含的所謂“普世價值”，有時不過是包裝過了的“帝國主義”。
海灣戰爭的勝利令美國送走了“越南綜合徵”，迎來了單極的高光時刻。撤出阿富汗的倉皇則讓美國在“喀布爾時刻”與“西貢時刻”的似曾相識中，以坦承當前的重心是大國競爭的方式，承認單極已成過去：如果還是美國一家獨大的單極，那又何必説什麼大國競爭呢？有些問題上，顯示出美國失去單極時代榮光後的惆悵、幽暗和遷怒，可見美國很少吸取教訓，更少吸取正確的教訓。
紅星新聞特約評論員 儲殷（國際關係學院公共管理系教授）
編輯 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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