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
小城裏的柳先生是我的忘年交。
和柳先生做上朋友確實不容易。柳先生瘦,皮包骨的瘦,皮囊裏裹着的,是一顆清寂而狷狂的老靈魂。柳先生大多數時候身着舊式對襟布衣,穿布鞋,遠遠望去,彷彿從舊時光的隧道里走來。
有一次,我遇見柳先生獨自一人在落滿金黃葉子的林中小道來來回回走動,嘴唇微微翕動,難道柳先生是在琢磨新寫的詩?大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鬚”的派頭。我問,柳老師,這是在幹啥?柳先生仰頭望我,怔了一怔説,你看啊,這多像走在夢境裏。柳先生的目光縹緲發藍,恍如還在夢境裏沒醒來。
城裏的不少人都知道,柳先生性格古怪,難以接觸,更莫説要深入他的內心了。柳先生的心深如古井,一隻吊水的木桶掉下去,總也不見水面。柳先生上世紀50年代畢業於北方一所著名大學,身世坎坷,在城裏一家事業編制的單位退休,一直沒混出個級別來。
柳先生淡泊名利,如仙鶴獨飛,是城裏隱居的陶淵明。
72歲那年,柳先生和髮妻離了婚。本來他們就處於長期分居狀態,沒必要硬要去辦上一個離婚手續,人到中年的兒女們也習慣了,一輩子無法靠近父親的靈魂,但親人身體裏的血還在血管裏奔流。
柳先生離婚那天,在電話簿上挑來挑去,決定邀我作陪。辦理離婚證件那天,工作人員本着“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的想法,努力做了雙方的思想工作,柳先生依然堅持,最終還是辦了離婚手續。
柳先生對髮妻抱拳作揖:今後日子,你多保重。70多歲的老太太,轉身滾出了渾濁老淚。
作為柳先生的朋友,我一直沒問過他的這些私事,這屬於他的靈魂世界。朋友之間的交往,得有一個邊界,親近多了,反目成仇的事,我也見得多了。
離婚以後,柳先生一個人住在城裏老巷子的老房子裏,一個人青燈黃卷,衣食簡樸,卻不邋遢,房子裏收拾得乾淨清爽,從沒異味。
柳先生平時在家讀書寫作,他一直用筆在稿簽上寫,是多年以前留存的藍色稿籤,已有些發黃,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在稿子上,筆尖沙沙沙響,如他穿着布鞋走在落葉上的感覺。
但柳先生投稿報刊,確實見脾氣,他在投稿信上附言,如發表,變動一個字,也必須跟他商榷後方能改動。柳先生的文字,素簡清朗中見風骨,但有一些字句,也需要稍稍變通一下。
有一次,本城報紙副刊編輯用了他的一篇散文,改動了4個字、兩個標點符號,柳先生在報紙上看見後,大怒,瘦瘦的胸膛氣得一鼓一鼓如急速吞食的青蛙肚皮。他氣沖沖趕到報社,對那位編輯大發其火,指着他呵斥:你懂什麼?你還需要好好修煉文字功夫!
從此以後,報刊編輯都被嚇怕了,不再敢輕易用柳先生的稿件,尤其是報刊用上了電子郵件投稿後,柳先生這郵寄的稿件,編輯也懶得再把柳先生的手稿在電腦上打一遍。
柳先生的文章遇上發表難以後,心裏就更寂寞了。
一個生活在內心世界的人,深如古井的心,其實也是需要一點漣漪的,以打破這夢幻恍惚的老僧入定狀態。於是,每當我去柳先生的府上拜訪,柳先生就覺得屋子裏有了生氣,他推門開窗,泡茶搬椅,把桌上還沒來得及洗的碗筷收拾乾淨,爾後坐在那把殘疾斷腿的老木椅上,跟我誦讀他的文章。
説句實話,按照我對柳先生文字的理解,古風漫漫的敍述,靜水流深中如沉積的老河牀。但柳先生對現世的一些理解感悟,難以引起我的共鳴,他偏激又懷舊,覺得生活在古代最好。柳先生還慨嘆世風日下,在長河落日中感嘆老巷子老城牆舊禮儀的消逝。
讀了柳先生的不少文字,我覺得他的心裏有陰影,他凝練帶霜意的文字,如一個人身體裏的“脈衝”一樣發射於我,甚至讓我走在夕陽西沉的老巷子裏,如斑駁老牆上的青苔一樣瑟瑟發冷。
三年前的一個冬夜,城市裏落下了紛紛揚揚的雪,這是好多年沒有的景象了。柳先生顯得很興奮,他在電話裏跟我朗誦起了白居易的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接收到了他發出的“脈衝”,孤傲的柳先生向我發出殷殷呼喚——雪夜裏,去他府上坐一坐。
我披着一身雪花帶着詩意到了柳先生的屋子裏。他生了火爐,是老家人送來的山裏木炭,煙霧有些嗆鼻,爐子裏咕嘟咕嘟燉着豬蹄膀。和柳先生一起喝了肉湯,還喝了他泡的藥酒,柳先生又開始給我用緩緩的語調朗讀他的近作。
平時我是一個謙卑的總愛附和叫好的人,但那次,喝了酒的我忍不住了,我直衝柳先生喊叫出聲:“你的文章落伍了,老套了,跟不上這個時代了。”
柳先生奇怪地瞪住我,好像感覺他面前坐的不是從前的我了。半晌過後,柳先生朝我揮了揮手説,你走吧。我開門,回頭一望,柳先生垂下了憂傷的頭顱,頭頂上,是幾根歲月霜打後的白髮。想起我跟柳先生最初交往的那年臘月,在城裏一家舊書店遇見他,他跟我説,本城內,你的文章,我還是可以讀一讀的。一股遇見知音的熱流直衝腦門,我眼眶裏發熱了。
走出屋,雪還在飄,城市燈火撲入胸口,似乎少了一盞燈的搖曳。
那次以後,我同柳先生的交往稀疏了,漸漸至無。有次在舊書店見到他,彆扭之中彼此客氣地打了聲招呼,心跳得有點慌。
兩年前的秋天,柳先生離開了人世,患的是肺癌。據説喪禮很冷清。我沒去參加,怕看見他遺像上冷冷打量塵世的目光。
柳先生,你真的是一隻絕塵而去的老仙鶴嗎?我遺憾的是,我為什麼不能對你再慈悲一點,再懂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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