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促進老人跟老人之間交流,讓老人改善注意力、語言表達能力之餘,讓老人們擁有美好的回憶、留下快樂的記憶、構建對未來的美好期盼,也是吳起希望通過治療犬項目達成的目標。
工作中的治療犬摩摩。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徐楊 左琳
實習生丨王蕊
編輯丨劉倩
校對丨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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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小推車一出現,悠悠就知道,自己要去“上班”了。
平日裏,這隻比熊犬總是“懶懶”的,不玩玩具,吃完就把小腦袋垂下來,耷拉在主人身上。但是一看見小推車,悠悠就會慢慢起身,伸個懶腰,跳進車裏,等着小車把它帶到“工作”的地方。
作為國內僅有的150餘隻“治療犬”之一,悠悠很勤勉。它會定期到不同的人羣中表演“拜拜”——兩爪搭在一起,上下襬動,像是人類的“作揖”,為人們帶去歡樂和撫慰,其中重要的服務對象,就是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人羣。
《中國阿爾茨海默病報告2021》顯示,2021年,全球現存患病人數達51624192例,中國患病人數為13143950例,約佔全球數量的25.5%。這項病症至今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但近年來,治療犬作為一種輔助治療手段,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
治療犬聽得懂口令,温順異常,不怕複雜的環境,能接受幾乎任何人的撫摸、抱抱,有的還有才藝。它們為病人的生活注入活力,在他們日漸萎縮的記憶中留下些快樂的瞬間,甚至能勾起老人對過去的回憶。
但在國內,通過治療犬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人羣提供服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治療犬數量稀少,培訓難度大,養老院難以長期飼養,都是亟待解決的難題。在這條路上,有公益團隊帶上治療犬走進養老院義務為老人服務,熱心於此的人們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幫助老人對抗疾病,對抗遺忘。
“牽絆”
每次去養老院做志願服務,悠悠的主人陳穎都會想起6年前去世的母親。
那時,年過八旬的母親頭腦已不太清楚,記憶常常出現偏差。剛發生的事、吃過的藥,她轉頭即忘。同樣一句話,她也會反覆問、不停説。她常把家人的名字喊得亂七八糟,錯將這個認成那個。
但“菲菲”是唯一的例外。菲菲是家裏養的一隻小狗,生命的最後幾年,母親因為認知障礙,和所有人的聯結都在慢慢淡去,卻唯獨對菲菲親密起來。
“菲菲呢?菲菲在幹什麼?”每隔十幾分鍾,母親就會一邊叫着小狗的名字,一邊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菲菲,你要吃飯嗎?你肚子餓嗎?”她來來回回地和菲菲説話,還拿着食物,伸手去喂。菲菲好像也敏感地察覺到了變化,母親一坐到沙發上,它就走過來趴在身邊。
這讓陳穎感到不可思議。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聽説了PFH治療犬項目(Paw for Heal),瞭解了動物輔助治療,這才明白,原來動物可以在心理和情感上為人類提供巨大能量。
治療犬悠悠。受訪者供圖
中國心理衞生協會主辦的《中國心理衞生雜誌》曾於2006年刊發過一篇關於動物輔助治療的綜述。文中介紹,動物輔助治療是在健康或社會服務領域的專家指導參與下,將某些符合特殊條件的動物作為治療的手段。作者提到,大量的研究表明,動物對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有着積極的促進作用,動物輔助療法在治療抑鬱症、焦慮、行為障礙、阿爾茨海默病等慢性心理疾病方面療效很好。
治療犬就是動物輔助治療的一種。在中國,PFH治療犬項目由寵物行為專家吳起在2012年創辦,目前服務人次超過10萬,並先後在上海、北京、南京、成都等多個城市建立治療犬志願者團隊,免費為自閉症兒童、阿爾茨海默病老人、抑鬱症、殘障人士、白血病兒童、高危高壓職業的人和普通青少年兒童等不同羣體提供服務。
母親的經歷,讓陳穎決定加入治療犬志願者團隊。然而因菲菲有先天性氣管塌陷,不滿足治療犬的要求,在母親去世那一年,寵物犬悠悠來到了家裏。陳穎發現,悠悠身體素質好,性格也不錯,社會化程度高,不怕人,很適合培養成治療犬。
經過培訓,悠悠第一次上崗了。在當地的一家養老院,悠悠和老人們玩得不亦樂乎,現場滿是歡笑,陳穎卻落淚了。她看到老人們坐在那裏,就像看到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悠悠第一次參加志願活動,穿上治療犬“制服”。受訪者供圖
每次活動不過幾個小時,陳穎卻感覺和老人們有了“牽絆”。
2019年,陳穎在一次針對養老院的志願服務中,見到了一位老奶奶。老人家裏也有一隻小狗,可現在她年紀大了,出現了認知障礙,來到養老院生活後,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小狗了。
“我可以抱抱嗎?”看着面前一身白色捲毛、眼睛亮晶晶的悠悠伸直了上肢在作揖,老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她拉着陳穎不停唸叨着自己的小狗,語氣中滿是遺憾。
第二次去這家養老院已是幾個月後,陳穎注意到,老人坐上了輪椅,身體似乎比之前差了許多,但她仍然熱情洋溢,一見到悠悠,就立刻叫出了它的名字。第三次再去時,陳穎沒有見到那位奶奶,她感到很難過。
這讓陳穎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初衷:“要用力所能及的力量給這些特殊的老人帶去幫助和快樂。”
期待
吳起組織過上百場針對老人的治療犬服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患有中重度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這些老人平時不願意參加其他活動,但得知有狗狗,有的老人甚至提前半小時就到了活動場地,希望能多跟治療犬們相處一段時間。
每次,老人們都會期待地問:“朗朗(治療犬的名字)來了嗎?小豆(治療犬的名字)來了嗎?”有的老人平時較真,遇到什麼不滿意的,總是咄咄逼人地質問護工,可是在活動時,老人卻温柔極了,輕輕撫摸面前的治療犬,“像是變了個人。”
在志願者韓莉的經歷裏,沒有老人粗暴對待過她的治療犬皮皮。有的老人步伐還很矯健,能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抱着小狗,一會兒走、一會兒坐,一會兒把皮皮放在膝頭拍照。為了防止皮皮滑下來,老人還踮起兩隻腳,儘量讓自己的大腿和小腿保持一個平整的直角。
一次,韓莉遇到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奶奶,坐在輪椅上,沒有太多表情,説話也不利索。但活動快到尾聲時,老奶奶突然握住了韓莉的手,衝她點點頭,一下一下,像敲鐘一樣遲緩。
那是一雙細瘦的手,生着老年斑,皮膚下血管凸起。握住它,像在撫摸一棵樹。
治療犬皮皮到養老院參加志願服務。受訪者供圖
“又難受,又感動。”韓莉説,難受在於不能經常陪伴他們,感動在於真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她注意到老奶奶的眼皮因衰老而垂下,蓋住了眼睛。韓莉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是能感受到,對於他們的到來,她是高興的。
在促進老人跟老人之間交流,讓老人改善注意力、語言表達能力之餘,讓老人們擁有美好的回憶、留下快樂的記憶、構建對未來的美好期盼,也是吳起希望通過治療犬項目達成的目標。
“活動本身應該是愉悦的,我們希望老人儘量記住志願者的名字、治療犬的名字,也會送給老人與治療犬的合影,促使老人記住這天快樂的情緒。有的老人以前養過狗,就會有一些美好的回憶,通過我們的活動,回憶或許會重新湧現。”吳起解釋。
志願者金佩記得,一次,她帶着治療犬到養老院參加志願服務,狗狗激起了一位95歲患有認知障礙的老人跟人交流的慾望。老人講起自己小時候,家裏也有一隻德牧,他還騎在狗的身上到處跑。“這個真的很美好。”金佩説。
每次活動最後,吳起總會問上一句:“下次來看您好不好?您希望我們什麼時候來?”許多老人巴不得他們每天都去,但又會笑笑搖頭,“你們年輕人還要工作,每個月來一次就可以了。”
治療犬biubiu第一次上崗到養老院進行志願服務。受訪者供圖
百裏挑一
成為治療犬,可以説是需要百裏挑一。它們不僅要性格好,還要有不錯的抗壓能力和服從性。
與訓練普通家庭寵物和工作犬不同,按照國際標準,治療犬需要經過社會化訓練、服從性訓練、脱敏訓練和互動性訓練。
“治療犬不僅要聽主人的話,而且要對陌生人友好,訓練難度更高。”吳起解釋,一隻合格的治療犬,在面對不同環境時,都要保持友好,就像一位優雅的紳士,熱情卻保持有節制的親近——陌生人拽拉它的毛髮、尾巴,也不能有攻擊行為;對於“坐、卧、立、等待”這些基礎性命令,要熟練掌握,也要能跟陌生人完成握手、撿東西、跳器械障礙等互動性內容。
為此,訓練的時候,吳起常常要將狗狗帶到嘈雜的室外,讓它們熟悉馬路的喧鬧、孩童的奔跑。“每隻狗狗個性不同,訓練難度、投入的時間也會不同,訓練週期一般是半年到一年。”吳起介紹。
金佩(左二)帶治療犬biubiu參加治療犬培訓。受訪者供圖
治療犬要從指令和手勢中判斷出主人的意圖,並順利完成動作。動作不難,關鍵在於每天多次的重複,讓治療犬形成條件反射,而這是個較為漫長的過程。
治療犬“biubiu”(寵物名)學習的第一個動作是“坐”。為了鞏固訓練,biubiu的主人金佩每天帶着它早、中、晚各練習一次,每次10—15分鐘。如果biubiu做對了,她就拿一點小零食,或者陪它玩一會兒,作為獎勵。“不能讓它感覺枯燥。”金佩説。
biubiu性情温順,但偶爾也會犯倔。有時練得時間長了,它能聽懂,可就是不做動作。金佩並不強求,她會讓biubiu放鬆一會兒,去玩一玩,玩得開心了再繼續練習,一個動作往往練習一兩個月。最複雜的“繞腿走”,它練了一年,貫穿整個訓練週期。就這樣,一年後,biubiu成為一隻出色的治療犬。
治療犬biubiu第一次上崗,正在為老人表演“繞腿走”。受訪者供圖
不是所有經過訓練的狗狗都能成為治療犬,它們還要經過嚴格的篩選和考試。
最初,吳起花了半年時間訓練了50只狗狗,最終只有不到半數通過了測驗。據吳起不完全統計,目前為止,參加考試的狗狗已有幾千只,但在他這裏登記在冊的治療犬,全國只有150餘隻。
今年4歲的皮皮也是其中一個。它平時熱情洋溢,到草原上攆鵝、在雪地裏打滾,還喜歡蹭着人求“摸摸”,強行給別人表演才藝,但一到“上班”時間,它就變得安靜、穩定,從沒有因太過興奮而“掉鏈子”。
最驚人的是,它有種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洞察力和分寸感,能辨別出誰喜歡自己,誰不喜歡自己。面對怕狗的人,它只是隔着幾步遠“拜拜”,或者聽從主人的指令起立、卧下。面對喜歡自己的人,它會展現出毫無保留的信任,任人撫摸、擁抱。
治療犬悠悠(左)正在一次活動中表演“拒食”(等待主人發出指令才能吃食物)。受訪者供圖
挑戰
七八年前,吳起第一次走進養老機構,為老人提供治療犬服務。在那之前,他的服務對象還只是自閉症兒童。
老人和孩子有很大不同,在吳起看來,孩子更活躍、好動,相比之下,老人活動能力較弱,大多數時候,他們只能坐在原地,沒辦法彎下腰與治療犬互動。為此,吳起和志願者們必須時刻注意老人的動作、眼神,有時還要伏在老人耳邊大聲講話,才能讓老人聽得清楚。
“我們既要保持熱情,也會特別警惕。”有時,吳起碰見極少數脾氣暴躁的老人,衝着正在工作的治療犬踢上兩腳,他必須及時解決,不會去強迫那些老人接受治療犬。
同時他也發現,在養老機構推行動物輔助療法,仍然面臨很多難題。“一般來説,在一場活動中,狗狗和老人的數量比例最好為1:2或1:3,但許多時候,養老機構希望更多老人蔘與進來,有一次,老人的數量甚至高達50人。”吳起説,一旦人數過多,場面混雜,老人就很難集中注意力,也沒有辦法跟治療犬有更多接觸時間,效果就會減弱。
“我們也要保障狗狗的福利。它們來來回回換位置、快速接受不同的人,要去辨別志願者的聲音,又要辨別老人的聲音,那麼多人伸手,狗狗也容易混亂。”這些都對吳起的工作帶來更高挑戰。
治療犬ZARA與老人。受訪者供圖
吳起可以理解。目前他所接觸的養老機構,很難在場地裏長時間飼養治療犬。
“治療犬不是初次訓練好了就一勞永逸。”吳起介紹,為了一直保持它的能力,就要有專業人員定期訓練,而機構很難投入成本去負擔訓練治療犬的專業人員。因而,目前養老機構想要增加動物輔助治療,還是要靠吳起團隊定期提供服務。
在與養老機構商定服務時,吳起還會考慮對方是否有合適的人員、場地提供——治療犬需要足夠的場地完成表演,老人和家屬是否會擔心治療犬攜帶病毒等等。
為了更好開展服務,復星星堡北京香山長者公寓的活動策劃主管李鑫還提出,結合專家建議,製作動物輔助治療量表,將流程和效果評價變得有據可依。“我們會圍繞老年人感知力、地點定向力、關注力、計算能力、執行能力、延時記憶力、語言表達能力、綜合能力等各個維度制定流程,治療犬服務團隊可以按照量表流程,與老人互動。”李鑫介紹,現在量表已初具雛形,會盡快投入使用。
對抗遺忘
治療犬biubiu擁有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這是主人金佩為它開的,每天都會收到很多私信,其中最多的,就是問金佩:“我家有這樣的(阿爾茨海默病)病人,我們能不能得到這樣一隻狗?”她總是無奈地回覆對方:“很抱歉,現在我們都是集體活動。”
“現在治療犬的需求很旺盛,但是數量太少了。”金佩説。
吳起比金佩更清楚這個缺口意味着什麼。“中國現有寵物犬上千萬只,治療犬要達到上萬只,其實是很容易的事。我們現在只有100多隻治療犬,一隻治療犬每年能服務1000人次,但我國現在有1000多萬例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患者。”吳起認為,原因主要是大眾對動物輔助治療、對治療犬都瞭解太少。
“很多人不知道‘治療犬’的存在,而且很多人還停留在狗會咬人的觀念裏。”吳起説,“我們倡導文明科學養寵,而治療犬的訓練,有助於狗狗更好融入社區;治療犬對於犬種沒有要求,雖説它是在‘工作’,但也就是在玩遊戲、做互動,對狗狗也沒有不好的地方。”
為此,吳起一直想辦法做好治療犬的科普工作,開通自媒體賬號、參與節目、為患者開通線上服務,讓更多人瞭解治療犬、感受治療犬。
看到治療犬尤達,老人笑了起來。受訪者供圖
今年74歲的金佩也做着自己的努力。她第一次聽説“治療犬”還是十多年前。那時她因為喜歡給自己的狗狗做衣服,便開了個“寵物服裝店”。服裝店的生意越做越大,連國外的客户也來找她做“高級定製”。從國外客户那裏,她第一次知道了“治療犬”的存在,但那時,國內的“治療犬”領域還是一片空白。
2015年的一天,金佩在離家不遠的街邊見到了biubiu。她記得很清楚,那是12月25日的夜晚,外面颳着大風。一團髒兮兮的黑影在風裏艱難地挪着步子,她湊近仔細一看,發現那團黑影竟是一隻小狗,渾身所剩不多的毛髮結在一起,凍得瑟瑟發抖。
“這個小傢伙很聰明的,應該是想給自己找家。”金佩説,小狗看見人就跟上,最後不停跟着她。金佩為它取名叫biubiu並悉心照料,慢慢地,biubiu變得越來越漂亮,乖巧、親人,性格很好,流浪的痕跡也慢慢消失不見。
金佩心裏還惦記着治療犬的事。她覺得biubiu很有成為治療犬的潛能,但不知道該如何訓練。2019年,她結識了吳起,立刻決定訓練biubiu。
治療犬阿酷與老人。受訪者供圖
這也是金佩的一次試驗。她想,如果biubiu能夠成為治療犬,將會為城市流浪動物的未來提供一個“就業”方向——它們不再是無用的、影響城市形象的,也可以被重視,發揮價值。
“我想看看它能變成什麼樣子。”金佩用了一年時間,將biubiu訓練成了治療犬。她常常強調:“一個老人訓練一隻流浪狗都能成功,別人也可以。”
對於金佩來説,參與治療犬志願服務之後,她也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從前她不愛説話,現在,她慢慢打開心扉,與人溝通,還開始學着為治療犬拍照、做短視頻、錄口播。作為一個老年人,她要用這個“新世界”來對抗阿爾茨海默病,對抗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