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文
剛搬到目前所住的小區時,不適應周圍的環境,幾個老牌國企單位,要麼廠區破舊不堪,要麼職工住房低矮老化,一度成為兩眼冒着金錢慾望之火的房地產開發商覬覦的目標。附近的商貿城以物價便宜著稱,每天人來人往,嘈雜之聲不絕於耳。附近也沒有公園可供休閒娛樂,散步只能沿着老舊的街道轉過來轉過去,循環往復,很是鬱悶。住在這裏了,只能慢慢地適應,當務之急先尋找一條最佳散步路線。
出院門往右拐,進了小井街,街面窄,人行道久未修繕,地磚破碎,總感覺腳下高低不平,再往前走一截,進入城中村,人車稀少了,衞生狀況不佳,繼續右拐,上了迎西大街。街道邊有個綠色長廊,立馬兩眼放光,緊走幾步,鑽進樹木和草坪之中,被綠色所掩映,有了鬧中取靜的感覺,不失為一處散步遛彎的好地方。尋得如此佳處,心生快慰。
後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散步只走這條線路,重點在這個綠色長廊。鍛鍊了筋骨不説,還賞到了各種不同的花草,海棠、連翹等樹花蔚然成林,不知從哪兒鼓搗來的古樹,也植在這裏,一時半會還有誤入深山老林的感覺。心想,市政還真為百姓辦了件實事。微汗微喘,蹲在草坪上看螞蟻,或坐在石凳上看樹上的鳥,還別説,林子不大,鳥還不少,各種鳥兒在樹枝間穿梭,鳴唱,彷彿到了鄉間的田野上。
有一天,推土機、挖機開過來了,遷移過來時間不長的古樹被叼走了,一排排的綠植連根帶土裝進了大卡車。一打聽,才知道要擴街,還要建高架路。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理想的散步打卡地,從此消失了。
我不由地想到了寫作,每個剛開始寫作者,都是在模仿別人的路上踽踽獨行。上學時,語文老師教寫作,先寫什麼,後寫什麼,時間、地點、人物、故事,每個要素都不能少。後來,讀中外文學名著,關注人物如何塑造,環境如何烘托、情節如何設置,人物描寫、心理描寫、景物描寫等等,照貓畫虎,依葫蘆畫瓢。期間,也慢慢琢磨適合自己的寫作方式,這個過程是一個由不自覺到自覺的艱難過程。
一旦摸索到適合自己的風格後,寫作便順暢起來。時間長了,形成了自己的模式,也就是套路,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成了套路,在讀者眼裏早已暴露無遺。如同日日散步的路徑,每天到那個時間點,便下意識地抬腳走在了那條道上,即使閉上眼睛也知道哪兒該轉彎了,哪兒該過馬路了,習慣成自然。只有你的固有路徑被幹預了,像那條綠色長廊要拆掉一樣,才意識到需要另闢蹊徑。
既定的思路寫作,思維慢慢形成定式,節奏也四平八穩,行則當行,止則當止,按部就班。寫作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危機當中。
對於寫作,成就你的是模式,打敗你的恐怕也是模式。模式無處不在,沒有模式也是不行的,就看如何處理。發現模式有很多缺點,想改變也是困難的。當初構思時,巧設了很多機關,寫作過程中還是收不住慣性思維野馬的那根繮繩,意識到重複時,趕緊掉頭,眼前出現的卻是思維的盲點,就像沒有走過的路,不敢伸腿往前哪怕走一步。
散步圖的是身心愉悦,既是身體的需求,也是心靈的渴望。如果僅僅為了強身健體,可以像職業運動員那樣到運動場所,上器械,練肌肉,增加運動量,或者在田徑場上繞着跑道奔跑幾圈,驅趕走疲勞和僵硬,久坐辦公室的腰肌勞損,頸椎疼痛必然會有所緩解。心靈需要在散步當中尋找到賞心悦目的對象,因此對周圍環境過於苛求。有綠植是必然的,綠植還要分出個品種來,我們到處能看見由園藝師們精心培植的各種花草羅列於公園和街巷;同時還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物理建築,比如巧奪天工的高樓大廈,縱橫交錯的立體高架橋,都是吸引眼球的風景。只有具備了身與心的愉悦,散步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寫作同理,以前的文藝理論,提倡什麼“三突出”“主題先行”等,後來又拋棄了這些陳腐的東西。不管什麼理論,寫作都是有目的的,不會是漫無邊際,信馬由繮。主題的確立,相當於散步的路徑的選擇。一旦確立,行走得堅實與否,取決於對題材的使用充分與否。這個時候對取捨的要求頗見功夫。就像做女紅的婦女在一雙鞋墊上繡花,首先是鞋墊質地要過硬,然後看你的針腳功夫,最終考驗你的是對圖案的設計,花紋美不美,構圖好不好,有無靈感乍現的奇思妙想。這些花紋、圖案、構思就像散步當中愉悦眼睛的奇花異草,物理建築,或者某個路口遇見的別一風景。寫作不能直奔主題而去,踩小道,走捷徑,略去必要的情節、花絮,沒有這些細節的烘托,再好的故事也味同嚼蠟,有句話説得很好:細節決定成敗,寫作也是如此。為什麼有的作品寫得花團錦簇,如同散步過程中,對周邊事物的觀察細緻入微,這些事物是構築整個主題的血與肉。
人是有惰性的,寫作不能懶惰,一定要不斷創新,在原有的路線上,不斷尋尋覓覓,左衝右突,發現新的視點,尋找新的領地,看到好的風景毫不猶豫地踅身而去,不能止於觀望,重在腳下的行動。就像障礙賽道,有意設置不同的障礙物,然後一個又一個地克服掉。但是,還不同於障礙賽道,因為,障礙賽道也是有一定規律的,到什麼地方出現什麼障礙是固定的,只要摸索到規律便可輕而易舉通過,寫作追求的是變幻莫測,既要出其不意,又要符合情理,創新是寫作永不改變的方向。
在一條固有的路徑上散步時間長了,也會主動尋找新的路徑,即使環境沒有逼迫你改變,你的審美也疲勞了。從這個角度講,寫作也是一樣,一直在原有的思維框架內,時間一長也會覺得毫無新意,不是讀者讓你改變,自己主動要求改變。難度在於,你的改變一定要讓讀者認可,讓自己接受,就像選擇散步線路時再三猶豫一樣。既能洞中探幽,還要引人入勝,歸結一句話,達到藝術審美和精神審美的至高境界。
人們常説,路在自己的腳下,想怎麼走就怎麼走,沒人管得了,道理上沒有錯。可是,生活中又有誰想怎麼走就怎麼走嗎?包括那句流行語:説走就走的旅行。説走就走,正是很難做到才這麼説的。舉個例子,現在交通非常發達,飛機、高鐵、汽車,不要説國內遊了,世界也成了地球村,最遠處也就是一天時間可以到達的。然而,我們很多人卻一輩子沒有離開過自己生活的地方。很多城市人,每天像齒輪一樣圍繞着兩點一線,遑論偏遠農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民。為什麼?因為他們壓根沒有要走出去的想法,外面的世界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每晚坐在電視機前充當吃瓜羣眾,或者拿起手機瀏覽一下天下大事,頂多留個言,發幾句牢騷罷了。第二天起牀後,該幹啥幹啥。
寫作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很多作家總是守着自己的那片熟悉的領地,耕雲播月,收穫着那幾粒艱辛的文字,很少想到洞開視野,放飛想象,站在一個高度眺望遠方。遠方其實並不遠,千里之外是遠方,離開腳下的土地往前走,爬個坡,翻座山也是遠方。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更是沒有嘗試過。就像一隻蜘蛛,把那棵樹作為自己結網的最佳選擇地,日日精心製作,然後等着獵物自投羅網,也像裝在套子裏的人,故步自封。這是寫作最可怕的地方。
有一年,我和朋友們去了一趟西藏,去之前,很多人已被各種有關西藏的傳聞洗腦,所以心存恐懼。去了之後,看到藍天白雲,湖泊,還有自由自在的羊羣,大喜過望,身體也沒有想象的缺氧症出現,這才發現以前所接受的信息都是錯誤的。最後,竟然有些捨不得離開了。西藏很美,如果不是大膽地邁出這一步,要麼後悔終生,要麼終生不知人間有天堂一般的西藏。我忽然想到一個道理,任何一個地方只要跟你發生關係,那麼它就在你的射程之內,是你隨時隨地可以到達的地方,如果沒有納入你的視野,心中壓根就沒有這個概念,那麼,即使近在眼前也只能熟視無睹。
寫作同樣如此,你嘗試着去採用一種全新的方式時,這種方式就會跟你發生聯繫,你對每種寫作方式都會發生興趣並且願意嘗試的時候,這些從未使用過的方式就會紛至沓來,湧入筆端。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現了空前的文學熱,西方文學進入我們的視野,作家們如飢似渴地閲讀、吸收,儼然像魯迅先生説過的飢餓的人撲在麪包上一樣。什麼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等手法被作家們爭先恐後地模仿,中國當代文學由此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文學風暴。
寫作中發現一種新的表現方式,如同散步時發現新的線路一樣的興奮異常。擁有了這種新的方式必然會產生一批得意之作,這些作品也勢必會引領一代風騷。因為,新的表現方式能夠幫你打開從未涉足過的處女地,就像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亂花迷眼,美不勝收。這正是探索和創新的魅力所在。
正因為,散步和寫作的表現方式和路徑有很多相同之處,所以才有了以上的比較和分析。其實,這些方式、路徑真正的確立取決於思想,有什麼樣的思想就會有什麼樣的選擇。看似路在腳下,真正決定如何行走的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