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華裔公交司機:5個月來,我有136位同行死於新冠

  有時候,駕駛4路公交車穿過紐約第五大道時,尹秀昌感覺車廂裏也裝着紐約的繁華。

  透過駕駛室的窗户,他能看到美國最知名的奢侈品旗艦店、102層的帝國大廈、世界頂尖學府哥倫比亞大學。這是尹秀昌來美之後的“理想職業”,他開着公交車養活了和自己一起移民的一家人。

  新冠疫情全球暴發至今,紐約公交系統有136名員工因新冠死亡,尹秀昌身邊最早去世的同事是賽路斯。尹秀昌和大部分紐約公交車司機一樣,一面“大膽勇敢”地回到駕駛室做公交車的主人,一面又“小心翼翼”地提防一切感染的可能。

  有一段時間,因為黑人男子弗洛伊德的死,紐約街頭的抗議活動此起彼伏,遊行隊伍喊着“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生命也珍貴)”,堵塞了4路公交車的線路,尹秀昌會在心裏默默説,“所有人的生命都珍貴(All Lives Matter)”。

  以下是尹秀昌的自述。

  

紐約華裔公交司機:5個月來,我有136位同行死於新冠

  △疫情前,尹秀昌的工作照

  疫情初期,沒人戴口罩

  我和媳婦兒都出生在北京。2007年,我們帶着兩個兒子,外加8個大行李箱來到了紐約市,在曼哈頓上城落了腳。那一年我44歲,兩個兒子一個4歲,一個2歲。

  來美后,我的“理想職業”就是公交司機,在同等藍領工作中,公交司機的工資足夠養家餬口。經過了7年的學習,我積攢了豐富的駕駛經驗,終於在2014年如願進入紐約公交系統,正式成為一名公交司機。

  我駕駛的4路公交車,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路線,穿過曼哈頓上城的百老匯大道、中城的第五大道兩條主幹線。

  4路公交車途徑哥倫比亞大學、聖約翰大教堂、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以及紐約的地標建築帝國大廈,這是紐約,乃至全世界最為繁華的地段。第五大道兩邊佈滿奢侈品的旗艦店,旅遊旺季時,4路公交上會有很多從歐洲趕來購物觀光的遊客。無論車裏還是車外,一年四季都行色匆匆。

  

紐約華裔公交司機:5個月來,我有136位同行死於新冠

  △紐約街頭的公交車

  開公交的6年,我在曼哈頓中、上城來來回回畫了無數的“格子”,除了開自己的主要線路,我偶爾也會去其他的線路代班。在曼哈頓開公交,堵車是家常便飯,這些年,我也發生過幾次小剮蹭,但最後,都能順利把乘客送到目的地。

  在美國開公交的日子充實而規律,正常的話,我每天9點上班,開8個小時車,在曼哈頓中、上城往返兩圈,憑藉這份工作,我養活了一家人,我的孩子們也逐漸長大。

  2019年年底,我和妻子打算“放下孩子”,單獨出國旅遊,時間就定在2020年2月底到3月初,那段時間是我的年假。這是來美之後,我和妻子計劃的第一次長途旅行。

  然而,新冠疫情的暴發打亂了一切計劃,也讓我原本有序的生活變得不再平靜。

  武漢疫情暴發之初,我們就在關注中外媒體的各種報道,跟着揪心。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都要跟北京的岳父岳母視頻通話,囑咐他們做好防護,還給他們寄去了口罩和護目鏡。

  不久,歐洲疫情暴發,美國西岸西雅圖、洛杉磯、舊金山先後出現新冠病例,我和妻子的出遊航班也因此取消,我只好在家裏度過這個假期。

  紐約第一例新冠感染者在3月1日被確診,他的家住在紐約市北郊區,在曼哈頓中城工作,是個律師,有20個密切接觸者因他感染。很快,紐約新冠肺炎的每日確診人數從幾十例增長到幾百例。3月1日之後,紐約州長、市長每天召開發佈會,通報疫情的情況和預防舉措。

  紐約最早的政策是:如果有感冒症狀就請不要出門。紐約州長、市長在每日新聞發佈會上曾説:“不需要戴口罩,地鐵公交不戴口罩是安全的。”

  疫情初期,路上幾乎沒有人防護,只有少量亞裔會戴口罩。地鐵公交車每天照常擁擠不堪,在公共場合佩戴口罩很可能被視為異類。我在新聞裏注意到,有個別戴口罩的人遭到了攻擊。

  因為我們對國內疫情瞭解得比較多,為了減少被傳染的風險,媳婦兒決定不讓孩子們上學了。3月6日起,我們一家四口開始居家隔離。

  被隔開的車廂

  3月9日,我的年假結束,必須回去上班,此時不少同事和我一樣,自發地戴上了口罩。然而,從總統到州長、市長,還有疾控專家,都公開表示“戴口罩沒用,甚至還會起反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公司的領導也下發了“禁止佩戴口罩”的命令,我只好扛着不戴。

  當時,紐約每天新增的確診人數已經是三位數了,在與同事和乘客接觸時,我心裏難免擔心。我們車場黑人多,見面習慣對拳、擁抱甚至親吻,平時我會盡量躲着熟人走。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朋友一個善意的擁抱就可能成為我們的心理負擔。

  紐約市的確診病例很快達到了每天上千人,但好像除了我媳婦兒,其他人看起來都不緊張。我每天下班到家,媳婦兒會立刻把我的工作服拿去高温烘烤消毒,然後往我身上噴消毒液,恨不得把我泡在消毒水裏。

  3月20日,紐約當天新增感染4014例,新增住院病人665人,新增死亡數47人。那天,紐約州長終於宣佈了居家令:要求非必需行業的紐約人都在家隔離,必需上班的人要保持社交距離。

  那天起,氣氛開始變化,我們車場開始發N95口罩,車場的黑人兄弟也不再跟我對拳打招呼。平時喧囂的曼哈頓街頭突然安靜了。

  主幹道上,除了超市、銀行、藥妝店,其他商店都關門了,道路也通暢了很多。公交車,地鐵運送的乘客都是“必須工作”的紐約當地人 ,我的4路公交車減少了班次,車內也少見遊客。我原來坐地鐵上下班,居家令之後,我改成開車或者騎摩托出門。

  很快,市長、州長推翻了“不需要戴口罩”的説法,要求出門遮住口鼻,如果沒有口罩,隨便什麼布、圍巾都可以。這種反轉,用中國話説,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牆不回頭”。

  為了保護司機安全,我們的公交車也做了一些調整。公交車前部三分之一都被攔上,乘客和司機始終保持距離,所有乘客都從後門上下車,而且要戴口罩。一時間,市面上的口罩、酒精、消毒液、消毒紙巾全部脱銷。我在給北京親戚寄口罩時就順便囤了一些口罩和消毒用品。有口罩用,竟然讓我有一種“很富有”的感覺。

  美國疫情快速發展的時候,國內疫情已經有所緩解。我看白巖松説,“抗擊疫情,中國打上半場,世界打下半場,華裔打全場”,這話説到了我心坎兒裏。

  

紐約華裔公交司機:5個月來,我有136位同行死於新冠

  △政府頒佈“居家令”後,公交車乘客和司機之間也“劃清了界限”

  休息室裏的訃告

  疫情實實在在來到我“身邊”,是從一張訃告開始的。

  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是3月26日,車場司機休息室貼出了一張訃告。我湊過去看,被上面的內容震驚了——一位司機因新冠去世。他是我們整個大公司第二個去世的同事,第一位因新冠去世的是一位地鐵乘務員。

  他叫賽路斯,是圭亞那來的移民,在公交公司已經工作了20多年。我跟他説過一次話,不是很熟,看他的身體狀態,我一直以為他50多歲。我從訃告上得知,他已經61歲了。上個星期我還在車場遠遠地看見過他。

  工會的人為他操辦了簡單的悼念儀式,在司機休息大廳裏擺上了花束。我聽説,接觸過他的朋友和家人都居家隔離了。我在美國認識的人少,除了同事,朋友中還沒有感染的人。

  

紐約華裔公交司機:5個月來,我有136位同行死於新冠

  △休息室裏貼出一張訃告,同事賽路斯因新冠去世

  我的非裔、西裔同事告訴我,他們身邊都有家人、親戚、朋友感染新冠,甚至去世。雖然這樣,來上班的同事都沒有懼色,也沒聽見抱怨,還是按部就班地該幹什麼幹什麼,只是看不見他們之間對拳擁抱了。

  紐約市統計結果顯示,感染新冠肺炎最多的羣體是非裔黑人,其次是講西班牙語的西裔,感染比例最少的是白人和亞裔,白人比亞裔還略高一些。很顯然,紐約的新冠不是直接來自亞洲的,否則亞裔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在我們車場,黑人佔絕大多數,作為中國人,我從沒有遭到過明顯的排斥。但坦白講,疫情暴發後,我心裏有顧慮,擔心別人跟我討論中國的疫情,儘量躲着同事。好在公交司機是“一個人”的工作,不需要和團隊打交道。

  自從宣佈居家令後,平時嘈雜熱鬧的司機休息大廳也冷清了。往常司機們在這裏打枱球、吃飯,如今大家都躲到自己車裏吃飯休息。走在街上,行人和乘客也都戴上了口罩,第五大道兩旁的商店大多數都關門了。開門的商店門上都貼着“no mask,no entry”(不戴口罩,請勿入內)的標誌。

  我的工作也因疫情有所調整,四月底開始,我早晨開三個小時公交車,剩餘的時間,公司派我到指定的站台為交接班的巴士駕駛室消毒。

  在接班司機上車前,我要穿着防護衣、戴着防護鏡、口罩,對公交車駕駛室進行消毒,方向盤、手剎、扶手和操作枱都要細緻的消毒一遍。每輛車需要三至五分鐘,每天20多班次,在給這些車輛消毒時我會很認真,因為駕駛室也是我的“戰場”。司機駕駛室除了每天換班時要擦,晚上車回到車場還要再徹底消毒。

  我原以為我的這個活兒幾天就會結束,到現在我已經做了三個多月,而紐約的疫情還沒有過去。在外面擦車的日子,我黑了不少,膚色跟車場裏其他黑人兄弟們差不多了。

  在等待公交車歸站的時候,我喜歡坐下來,觀察這條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在各種門店中,支票換現金的服務最火,有時甚至排隊。

  疫情發生後,政府發放了一次紓困金,年收入在15萬美金以下的家庭,每個成人可以得到1200美元,孩子可得到500美元,我的賬户,也收到了這筆紓困金,紓困金髮放後,不僅是兑換現金的店火了,首飾店、海鮮店的客人也多了起來。

  所有人的生命都珍貴

  100多年來,全天24小時運行的紐約地鐵在五月初改變了政策,破天荒地宣佈夜裏1點到5點禁止一般乘客進站,必須工作的人要出示工作證乘車。這4個小時是地鐵車廂消毒的時間。如此一來,長期寄宿在地鐵裏的流浪漢就不得不帶着家當“升”到地面,尋找公交車過夜。

  平時白天我偶爾能碰上流浪漢坐車,我對他們並不陌生,但在夜班遇見,卻是“噩夢”一般,疫情發生後,我值過一次夜班。

  晚上11點到早晨5點,上下夜班的乘客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其餘的時間,我都是開着車,載着幾個打鼾的流浪漢跑圈。這些在街上流浪的人因為各種原因不願待在庇護所,選擇在街上流浪,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生活方式”。但他們不戴口罩,這點讓我心理上很難接受。

  我記得,那天我載着他們跑了幾圈後,在站台宣佈公交車抵達“最後一站”。我本想關燈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突然聽見車廂傳來咳嗽聲。疫情期間有人在你邊上咳嗽,足以讓人汗毛立起來,我沒忍住説了句“天吶”。然後我馬上打開燈,往後面看去。那是一位60多歲的流浪漢,他穿戴還算整齊,睡得正香。我大聲喊了幾次“最後一站”,他都沒有反應。

  我只好走出駕駛室,來到他跟前,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聲對他説“go”。他似乎受了驚嚇,麻利地站起來,看着這位老流浪漢奪門而出,我心情複雜。

  禍不單行,5月25日,美國明尼蘇達州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因使用假幣被人舉報,在拘捕過程中,一名白人警察將其按倒在地,並用膝蓋死死抵住他的脖子長達7分鐘之久,導致其窒息死亡,整個過程被人錄了視頻放到網上。

  其實,類似的事件以前上演過很多次,黑人會抗議遊行,遊行者和警察發生肢體衝突也很常見,以往都是局部的,而且沒有疫情,持續幾天就結束了,可是這次卻蔓延到了全美。

  紐約街頭也開始了抗議活動,一開始人們喊着“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生命也珍貴)”、“hands up,don't shoot(舉起手,不要開槍),“I can't breath(我不能呼吸)”等口號,但是後來,抗議演變成了“打砸搶”,曼哈頓soho和第五大道的名牌店都被暴徒洗劫。

  我在新聞裏看到,一些年輕人拿着棍子敲碎了商店的櫥窗玻璃,抱着鞋盒子從商店跑出來。為了安全,紐約實行了幾天宵禁。

  示威者沒有對公交車動手,我聽值班的同事説,有“暴徒”帶着搶來的東西要上他的公交車,但他沒有開門。為了安全,他一路衝過第五大道的名牌店街。那之後,豪華的第五大道,兩旁的商店門上都釘上了木板。

  

紐約華裔公交司機:5個月來,我有136位同行死於新冠

  △車場裏的黑人司機們

  那段時間,也有一隊遊行示威者路過我現在工作的那條街,遊行的人們喊着:“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生命也珍貴)”。我在心裏默默説:“所有人的生命都珍貴(All Lives Matter)。”

  今年已經過去大半,到現在美國全國的疫情還沒得到控制,確診人數持續增長,死亡人數還在上升。據我們內部通報,我所在的紐約市公交公司就已有136人死亡,另外還有46名退休人員因新冠去世。這個數字還會增長,只是速度放緩了。我和我的同事雖然膚色不同,但就工作而言,都在踏踏實實地工作,在疫情期間也盡職盡責。

  不管疫情什麼時候過去,不管我們的生活還能不能完全恢復到從前,我們都儘量去適應。我想,大災面前,無休止地抱怨、互相指責都沒有任何意義,我和我的同事們都必須接受現實帶來的一切,在心裏默默地許願“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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