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衰落論”言之過早,近期受疫情和騷亂衝擊,美國實力暫時難免受影響,但就此認定它已衰落並不靠譜。
文丨韓和元
近期日本媒體似乎掀起了一股“美國衰敗論”,先是NHK於5月31日刊發了一篇題為“美國總統‘準備派遣軍隊’,黑人男子死亡導致激進抗議示威”的文章。文章的末尾提到,美國近期的種種行為,如國內疫情的應對,及對黑人示威的反應,都是在逆歷史潮流而動。文章認為美國的這種做法只會把自己折騰得越來越瘦,也越來越弱。文章説:“美國的這套極端玩法,無異於一個超級大國的慢性自殺。”日本的另一家媒體《朝日新聞》,則於6月2日就美國要退出世界衞生組織(WHO)發表社論。社論分析道“特朗普政府對抗中國的姿態並不是美國自冷戰以來長期奉行的外交戰略,宣揚中國威脅論是為了掩蓋自身抗疫不力,以轉移民眾視線。但這一企圖不僅收效甚微,還因為太過拙劣而欲蓋彌彰”。社論進一步強調道“在新冠肺炎這一全球危機面前,特朗普政府拋出的一系列舉措愚蠢無比,特朗普帶領的美國正在逐漸喪失威信和號召力,而在不遠的未來,作為美國走向衰敗的重要節點,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將被寫入歷史。”
而在中國內地,挪威政治學家約翰?加爾通(Johan Galtung)的《美帝國的崩潰》(The Fall of the US Empire - And Then What?)一書的電子版,在社交媒體上廣為傳播。需予以説明的是,有關美國衰落的論調,實在算不得什麼新話題。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約瑟夫?約弗(Josef Joffe)教授曾對此做專門研究,發現“美國衰落論”具有明顯的週期性:重複發生且具有顯著的階段性,從時間上大概每10年一個週期。對於他的這種觀點,我是較為贊同的,因為在對中國會否重蹈日本這一課題予以研究時,大量的文獻支持了約弗的這一論斷。有意思的是,約弗的研究還發現,“美國衰敗論”一般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必然衰敗論”也可稱之為客觀論,代表人物為耶魯大學的歷史學者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肯尼迪1988年便以一本《大國興衰》享譽全球,他在書中對當時的日本給予了無比樂觀的預測:日本將於2000年依靠其金融實力,取代美國而成為世界真正的中心。而到2009年他又舊調重提,全球金融危機最大的損失者當屬美國,全球權力格局已無可挽回地發生根本性裂變,開始從西方向亞洲轉移。第二類可稱之為主觀衰敗論。代表人物當屬新加坡前駐聯合國大使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他曾寫過一本題為《新亞洲半球:不可阻擋的全球權力東移》的書,在書中他説,美國不僅事實上已失去全球帶頭大哥的地位,且其思想上還拒不承認事實。引用其原話就是,“可悲的是,西方知識界依然沉迷於西方超級霸權的心態裏面難以自拔。然而,西方之外的世界卻高歌猛進。西方霸權的逐漸衰落大勢所趨,無法逆轉。”
其實於他們之前,就已有赫爾曼?卡恩(Herman Kahn)、傅高義(Ezra Feivel Vogel)等在內的美國學者紛紛預言,美國必然衰落。只是當時他們所指可取代美國者,皆為日本。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共性是,他們都以經濟實力作為衡量一國實力的標準。然而,就是在這種衰落論調甚囂塵上,美國全國上下瀰漫着一股強烈的悲觀情緒之時,約瑟夫?奈(Joseph Nye)的《註定領導世界:美國權力性質的變遷》一書出版了。在這本書裏,奈對當時盛行的“美國衰落論”予以了嚴厲的駁斥,他認為國家實力(National Power,或譯為國家權力)不單純取決於甚至也不主要取決於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他據此表示,美國並非因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而最強,而是因被稱為“軟實力”(Soft Power)的“第三個側面”才稱雄世界。奈所指的軟實力是相對於國內生產總值、城市基礎設施等硬實力而言的,是指一個國家的文化、價值觀念、社會制度等影響自身發展潛力和感召力的因素。他指出,不僅僅只是物質層面的內容,決定了美國的強大。非物質層面的內容,也同樣是美國強大的關鍵要素。歷史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就如蘇聯和日本所表明的,強大但過於單一的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都無法支撐一個國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領導性大國。事實上,奈的觀點得到了許多學者的支持。邁克爾?曼(Michael Mann)就認為實力可分為四種:意識形態上的實力、經濟上的實力、軍事上的實力和政治上的實力。作為現實主義者的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也很重視無形的實力在國家實力中的作用。他在《國家間政治》第三版序言中就這樣寫道:“為防止對權力中心要素的誤解,這些要素一直被過低地估計到完全被忽視的地步,現在必須使它和物質的力量同等重要……我們只對這一事實感興趣,即某一國家比另一國家更經常地顯示出某種文化的和性格的因素,並得到較高的評價。”摩根索還告誡人們,物質力量的頂峯,不等於國家實力的頂峯,在歷史上沒有哪一個國家僅憑物質力量,就可以長期把它的意志強加在其他國家身上。摩根索尤其對把國家實力簡單地理解為物質力量這一觀念極度不感冒:“有一種傾向,試圖將政治實力貶低為物質力量的實際運用,而忽略了魅力的作用”。可惜,大多數的人往往忽視這一點,他們過分注重那些容易進行定量分析的物質實力,而忽視了實力的其他方面,比如社會凝聚力、政治領導力、意識形態吸引力、文化的吸引力等等。當然,這裏並不是説精神力量就是決定國家實力的唯一要素,也不是説非物質力量比較物質力量更具強大,而是強調國家實力不是片面的、單一維度的,它應該是綜合的、全面的。這和萊因霍爾德?尼伯爾“國家實力是一種複合體,它是由精神力量和物質力量共同構成的”觀點是一致的。
在這裏需特別予以説明的是,我並不認為美國就不會衰退,會如約弗這位極端保守派思想家認為的,美國的國運可以做到基業長青、永續發展。因為這顯然不符合生命週期中的生、老、病、死,不符合生命週期中的形成、發展、成熟、衰落這一自然規律。就如從西班牙到英國,無不經歷了一個形成、發展、成熟和衰落的過程,那麼美國就能夠逃脱這一自然規律嗎?約弗這種雖不喊萬歲卻透出千秋萬載的言論,可能是荒謬的。在這裏我認可客觀的“必然衰敗論”。但我們不能夠就此認為約弗所批判的那些謬誤不再是謬誤。當然,他們的謬誤不在於認為美國遲早會衰落,而在於他們認定的美國衰落的證據頗值得商榷,至少“美國衰落論”於目前而言,顯然有些言之過早。美國近期固然受疫情和騷亂衝擊,其實力暫時難免受影響。但就此認定它已衰落,並不靠譜。事實上,截至目前為止,這種衰落論調一直不靠譜,且已經被歷史一再證實。譬如1970年代,美國深陷滯漲深淵,傅高義便大喊“日本第一”,其潛台詞無非是美國已然衰落。但事實呢?在里根的領導下,美國不獨戰勝了困擾了它足足十年的滯漲,還打敗了蘇聯,且因沃爾克療法,激活了毀滅性創造機制,從而讓美國憑藉互聯網革命,再次領導世界。又譬如2008年金融風暴時,無數人都在談美國衰落了。但事實呢?就是今時今日,美國在硬實力方面仍然是不容置疑的霸主:它的軍力仍然是世界第一,且其經濟力也仍然是世界第一:其國內生產總值(GDP)是排名第二的中國和排名第三的日本,外加排名第九的意大利三國的總和。
更重要的是,幻想着能夠成為美國人的各國底層和精英不在少數。2009年上半年美國智庫蘭德公司出版了一份題為《衡量國家實力》的研究報告,提出應該將“軟實力”作為評估國家實力的一個重要指標。在報告中分析家們認為,軟實力是一個相當寬泛而且具有相對性的概念。但報告還是給出了一個指標:衡量一國軟實力的強弱只需要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即可,這個問題就是“除了祖國之外,你最希望生活在哪裏?”報告認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可以綜合反映出一個國家在經濟、知識、文化等領域對外界產生的影響。是的,人力的凝聚自古就是一國興衰的重要指標。秦國之所以能夠取六國而代之,這跟商鞅、蘇秦、張儀、甘茂、範睢、呂不韋、李斯、韓非們爭趨秦不無關係;而燕昭王之所以能將燕國再次中興,這跟樂毅、鄒衍、劇辛們爭趨燕國不無關係。同樣,美國真正能夠取代英國,跟愛因斯坦、恩里科?費米、馮?布勞恩、愛德華?特勒、馮?諾依曼等人爭趨美國不無關係。我一直有個觀點:看一國興衰,最靠譜的方法,不是看其經濟實力指標和軍事實力指標,而是人口流向。人都具有趨利避害的天性,如果一國讓人更為安心,那麼無論是他國底層還是精英,都會爭趨之。反之,只會逃離。更為重要的是,誠如澳大利亞伍倫貢大學的羅賓?伊戴爾(Robyn Iredale)教授所指出——人力資本是財富的最重要形式。知識和擁有知識的人不僅產生財富,還是解決當今生活中面臨的諸多社會與環境問題的有效因素。人聚集了,很多問題也就可能得以相應的解決。譬如美國的崛起,與其成功領導第二次產業革命不無關係。而這次產業革命之所以在美國爆發,又與其強有力的軟實力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美國經濟史》作者哈羅德?福克納根據1860年《第八屆人口調查》報告做了一份統計。統計顯示,1860年時生活於美國的那400萬移民中:(1)商人為231850人。這其中就包括來自英格蘭的摩根家族、愛爾蘭的梅隆家族、德國的庫恩-羅比家族和洛克菲勒家族、法國的杜邦家族。這些移民的到來為美國工業化提供了大量的資金,特別是1848年的大革命,使大量歐洲移民移居美國,隨之而來的是滾滾而來的資本。因為在革命爆發時期移民的,多是資產階級。這些移民總會隨身攜帶一定數量的資本,他們又經常收到歐洲親友的匯款和幫助, 客觀地成為美國吸收歐洲資本的橋樑。據統計,1839年美國共引進外資1.5億美元,1854年達到2.22億美元,1860年外資總數約4億美元。這無疑成為美國工業的最具活力的新鮮血液。
(2)機械師為407524人。有美國的“製造業之父”之稱的塞繆爾?斯萊特就是這些移民的典型。斯萊特(1768-1835)生於英國德比郡。14歲起學習紡織,掌握了紡織製造的全部知識。英國當時是全世界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也是它領先於世界眾國前的主要因素。為了保持這種優勢,英國人對工業技術如同國家機密一樣,保守不泄露。為了防止科學技術外泄,1765-1789年,英國政府通過了若干法律,禁止紡織與機器方面的熟練工人遷出,也不許紡織機、圖樣或模型出口。但縱是如此,仍然無法阻止人們的腳步。1789年11月,塞繆爾就帶着他充滿於腦海的先進工業技術,不顧英國對熟練工人外遷的禁令,打扮成一個農場僱工,乘上了赴美國紐約的客船。1793年,塞繆爾憑藉記憶,成功複製了阿克萊特紡紗機,並拿着這些機器,於當年年底,在帕塔吉特與人合夥開設了一家全新的紡織工廠。這也是美國工廠制度的開始。英國新式紡紗機的仿製成功,使美國的棉紡織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也成為打響美國工業革命的第一槍。幾年以後,塞繆爾的兄弟約翰也從英國來到美國,並帶來了關於克隆普頓(1753—1827)發明的“繆爾紡紗機”的相關知識。正是這些工程技術移民的到來,也將先進技術源源不斷地從其他國家帶到美國,形成了一種自然的、不花任何代價的技術引進。為此,美國學者馬爾温德?瓊斯就曾説:“美國的每一個基礎工業———紡織、採礦、鋼鐵工業,都是靠英國工匠、工人、經理帶來的技術。”也正是基於此,比爾?蓋茨就曾一再強調,美國的很多成就,正是得益於移民。這還不夠嗎?對於那些美國衰敗論者而言,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多觀察世界人口的流向。如果世界各國人民不再爭趨美國,反倒是美國人民紛紛移民,且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那麼美國或真的離衰落不遠了。但就目前而言,美國已然衰敗,顯然言之過早。
很簡單,雖然特朗普一再昏招迭出,但世界人口源源不斷地湧入美國的這種流向,並沒有改變。智庫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9年6月公佈的一份報告稱,美國的移民人數超過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自1965年美國移民法律取代國家配額制度以來,美國移民人數增加了四倍多。如今,移民人口占美國人口總數的13.6%,幾乎是1970年的3.7倍。此外,報告還稱美國移民人口族裔也非常多樣化,美國移民中幾乎包含世界上每個國家的公民。最後再來聊聊中國,40多年的快速發展,確實已經讓中國成長為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國家。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思考中國未來走向和發展模式,這確實具有重要意義。但如果把這種思考建立在美國正在衰落的幻覺上,那麼無疑將是異常危險的。至於中國將從美國手裏接掌世界領導權之説,更是言之過早,中國人切不要被這些誇大其詞的説法忽悠而忘乎所以。當然,中國固然不能誇誇其談,也不能妄自菲薄。中國需要的是放眼世界,從全球戰略高度,來審視中國未來的發展戰略,既要清晰看到中國自身面臨的諸多困難,也要儘量充分發揮中國對世界事務的影響力,為世界和平發展做貢獻,也為中國的長期持續發展創造最有利的外部條件。除此之外,中國還需要虛心學習美國,不獨要繼續夯實經濟發展這一硬實力,同時也需建構起自己的魅力,即軟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