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8日清晨,前駐法大使、外交學院原院長吳建民在武漢武昌遭遇車禍離世,終年77歲。不管是作為一名貢獻極多、聲譽卓著的外交家,還是作為一名傳播開放思想、著述不斷的公共知識分子,吳建民先生的不幸離世都讓我們感到悲傷。吳建民先生在生命最後的時間,一直在呼籲反對狹隘民族主義。對於這個極具爭議的主題,我們認為,吳先生的想法是非常值得發揚的。
要點速讀1在吳建民看來,世界是多樣性的,不必為某些針對中國的看法過於擔憂。2吳建民以一種孤獨的身姿在對抗民族主義,這源於他的信念和切身體驗。作為一名從事外交事業50餘年的職業外交官,吳建民近年疾呼“反對狹隘民族主義”
吳建民先生一生在外交領域建樹極多,早年曾為毛澤東、周恩來、陳毅等國家領導人擔任法語翻譯,是我國常駐聯合國的第一批工作人員之一。成為高級官員後,他為人熟知的是在駐法國大使任上為中法關係做出重要貢獻,對上海申世博會也貢獻頗多,在外交學院任院長期間着力培養青年外交人才,並在全國兩會上擔任過政協發言人。
吳建民先生與羅援少將曾經在電視節目上辯論
然而,吳建民先生之所以在公眾之中享有較高的知名度,恐怕更多還是與其經常在媒體上發表觀點有關。吳建民被視為中國外交領域“鴿派”的代表人物,曾經同中國軍方著名學者羅援激烈辯論。羅援少將認為軍人都應該是“鷹派”,吳建民則指羅援宣揚戰爭論“犯了時代性的錯誤”,“誰高舉戰爭的旗幟,誰就會碰得頭破血流”。今年四月,吳建民批評《環球時報》是“戰爭與革命的慣性思維”的典型,想法極端,還批評《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沒有把握大局”,引起胡錫進的反擊。這兩次論爭都引起了較高的輿論關注。
吳建民先生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在媒體上主要表達的觀點就是反對“反對狹隘民族主義”。在今年4月出版的一本吳建民專著中,有一篇文章叫做《狹隘的民族主義害人害己》。5月18日出版的第517期《人民論壇》雜誌,刊發吳建民署名文章《當今哪兩股思潮特別值得警惕》。文章指出,當今世界有兩股思潮特別值得警惕:一股是民粹主義的思潮,另一股是民族主義的思潮,這兩大思潮正在全球範圍內氾濫。6月6日,吳建民在“2016中美大學智庫論壇”上做題為“中美關係與世界秩序”的主題演講,又一次表示需要警惕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他表示,民族主義往往打出“愛國”的旗號,“愛國”無罪;民粹主義則裝扮出“為民請命”的樣子,二者均有很大的欺騙性。
然而眾所周知,民族主義是一種在國內外都非常常見的情緒,而且很多人認為民族主義就是愛國——於是把“批評民族主義”等同於“批評愛國”。在這樣的情況下,吳建民表達的觀點是很具爭議的,很多網友都反對吳建民的這種看法,激烈一些的甚至認為他是“漢奸”。昨日吳先生身故的時候,還有人在他演講視頻裏留言“不喜歡他”、“不敢苟同”。
事實上,吳建民先生對國際關係的認識是非常精當的,人們應該深入瞭解
吳建民先生對於狹隘民族主義的批評,很多“鷹派”網友持這樣一種態度:你説的狹隘民族主義壞處,我們理解,但是美國人、日本人也一樣是狹隘民族主義,他們對中國始終不信任,一直想對付中國;我們沒有辦法,必須堅持強烈的民族主義來對抗他們,必須“硬氣”才行,“軟了”就會吃虧。這些網友往往還都能舉出一大堆外國針對中國的例子出來。
在生平最後一次演講中,吳建民還在提醒人們警惕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
對於類似這樣的説法,吳建民先生其實就有過很清晰的反駁。首先,這些“鷹派”網友觀點如果要成立,一個重要前提是“西方人鐵板一塊”,但實際上根本不存在“鐵板一塊”這回事,吳建民在很多場合都反對這種説法。他認為“世界是複雜的”,比如美國五角大樓、白宮和國務院在對外政策上就存在很多意見分歧,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説需要派地面部隊打擊“伊斯蘭國”(ISIS),奧巴馬還得趕緊出來闢謠。這還只是一國之內的,不同國家之間就更錯綜複雜了。如果中國外交只是停留在那種對“西方”的想象中,必然會出現很多的偏差,比如以陰謀論的觀點看待對方,任何不太友好的舉動都會被放大,以至於掩蓋了友好與合作的一面。
吳建民先生也不認為西方人就一直在想着“對付中國”,在他眼裏目前西方人更多是考慮自己家的事。在他最近的專著中,有一篇文章叫《重視全球大反思》,認為當今世界正處於一個百家爭鳴的時期,全球在進行大反思——美國人在反思兩黨政治是否走到盡頭,反思如何化解“華盛頓政治僵局”;歐洲人在反思主權債務危機,反思借債過度;阿拉伯國家在反思國家為何動盪不安,青年找不到工作;拉丁美洲國家在反思為何陷入“中等收入困境”,不能自拔。而對於中國來説,也有許多值得反思的事情。在吳建民看來,世界各國應該從這些反思中互相影響,吸取他國的教訓,通過合作學習來解決問題。在這種時候,強調“衝突”、“對抗”的民族主義自然沒有任何好處。
在吳建民先生的文章中,還提到了如何看待西方媒體對中國的偏見。在他看來,這些偏見確實存在,但是完全沒有必要擔心的。原因就在於西方有很多有識之士,對中國有着正確的認識。有偏見也有洞見,這是西方文明的多樣性決定的。只要中國展示出自己的開放、進步與文明,就不用擔心別人對我們的看法。他文章中引述了德國歌德學院阿克曼院長的説法,認為“讓世界看到中國的多樣性,人們會認為,中國也和他們差不多,恐懼心理就會逐漸減弱。”
前面提到的吳建民先生的論戰對象,《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有個“複雜中國”的著名提法,頗受認同,認為很多事情在中國具有獨特性。而吳建民先生的看法則可以總結為“複雜世界”,世界是多樣性的,不必為某些針對中國的看法過於擔憂。對於國人來説,吳建民先生的這個觀點恐怕是應該去好好思考的。
吳建民相信人類社會需要開放、合作的理念才能進步,這來自於他的切身體驗
在一些評論者看來,作為一名資深外交官,吳建民在這個羣體中,是以一種孤獨的身姿在對抗民族主義。因為這種工作是極為費勁而又不討好的。學者儲殷認為,“今天吳建民所面臨的大眾,不再是與他具有共同生活經驗與歷史智慧的大眾,而是更加年輕、更加躁動,更加習慣碎片化閲讀而非理性思考的一代人。讓人熱血沸騰的粗暴口號,比柔和的智慧話語更對他們的胃口。”“今天大眾與精英的關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眾變得更加難以馴服,甚至充滿了解構的力量。這讓吳建民大使的脱胎於體制的’天然正確’受到了嚴重的衝擊……相比於內政來説,外交是一個相對較為放開的話域,也正因為此,外交領域內的’政治正確’在近幾年中受到了嚴重的消解。”
上面這段描述很精當地描述出了吳建民所做工作的難度。不管吳建民怎麼去反對狹隘民族主義,很多網友依然只是嘲諷他太“軟”,而且把吳建民作為“軟弱鴿派”的代表人物——例如,幾年前有則關於中美貿易的網友留言是這樣的:“中美貿易戰開打,中國會有巨大損失,但美國將永遠失去霸權地位。全世界人民都盼着這一天呢。(當然,吳建民們除外)”。
然而吳建民依然堅持做着這樣的工作,這源於他相信人類社會需要開放、合作才能進步的信念,信念來自於他的切身體驗。比如前些年他受邀前往了南極,親身感受到南極受到的良好保護,而這一切源自於當年美國帶動各國簽署的《南極條約》,這一條約改變了此前各國對未開墾地帶的“瓜分心態”。這樣的親身經歷使得吳建民深刻地相信國際關係是可以走向合作共贏的。
吳建民先生的開放姿態值得其他官員學習,也很值得普通人學習
2009年,吳建民正式從外交部退休。退休後,他仍保持着正常的工作狀態,出席了眾多國內外舉行的會議。原外經貿部首席談判代表、副部長龍永圖曾撰文,説起吳建民對待媒體的態度令他受益匪淺,“他特別重視和媒體的溝通。那個時候我們談判代表團一般不見媒體,媒體來了,總是躲着。但是,美歐的談判代表團則不同,他們每次談判完,馬上舉行記者招待會,主動見記者。”
吳建民這種對媒體的開發姿態,恐怕很大程度上與他作為“鴿派”外交官的開放心態是有關聯的,對於其他官員來説,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榜樣,因為這非常有利於促進官民溝通和了解。也正是基於這種開放的心態,吳建民先生才會在推動公共外交方面也作出了積極的貢獻,提倡“每個中國人都是外交官”。
吳建民對媒體態度非常開放,注重跟媒體溝通
吳建民先生不幸意外離世,實在讓人痛惜。但或許能讓他在九泉之下感到寬慰的是,昔日的論戰對手羅援將軍、胡錫進總編都對他的離世致以了哀悼,甚至軍報也表示“中國需要不同聲音”。多樣性的中國,正是吳建民先生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