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東方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邵宇：全球滯脹陷阱就在眼前

本文來源：時代財經 作者：餘思毅

編者按近幾年，疫情不僅衝擊了全球經濟政治，也影響到了我們每個人。國際環境越發複雜，不確定因素日益增多，各種聲音此起彼伏。時代財經聯合新週刊硬核讀書會，攜手推出深度訪談欄目《鋭見》，圍繞經濟發展和個人關切，與青年學人對話，傳達他們的理性和智慧之聲。

通脹持續發燒。

7月13日，美國6月CPI同比增長9.1%，創1981年11月以來新高。隨後，加拿大央行立即實施了超預期力度的加息，宣佈將基準利率提高100個基點至2.5%。這讓市場“大吃一驚”。

半年多來，通脹爆表、各國央行加息的消息不絕於耳。在全球性的通脹壓力下，斯里蘭卡或許只是倒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從7月6日宣佈破產到7月13日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斯里蘭卡僅僅用了7天。6月該國通脹達創紀錄的54.6%，斯里蘭卡正面臨七十年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

近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稱，目前全球約60%的低收入經濟體已陷入債務困境，而中等收入國家的償債負擔也已達到30年來的最高水平。

究竟如何看待當前全球高通脹的現狀？高通脹加劇下，會有什麼發展態勢？經濟衰退風險日益加劇，哪些國家的經濟可能會亮起紅燈？日元的持續大幅貶值，是否會重演亞洲金融危機？

7月13日，時代財經就上述問題專訪東方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復旦大學泛海國際金融學院金融學特聘實踐教授邵宇。

邵宇主要研究方向是全球宏觀經濟、中國宏觀經濟、權益債券投資策略和金融工程等，著作包括《全球化4.0》、《新政機遇》、《穿越鍍金時代》、《危機三部曲》等。

在邵宇看來，雖然目前全球進入高通脹的狀態，但跟上世紀80年代相比，主要經濟體的通脹水平還算比較温和。對於像斯里蘭卡這樣經濟體量較小的國家，在高通脹面前發生動盪的概率非常大。

儘管如此，邵宇對全球經濟的未來並不樂觀，“一方面經濟停滯，需求在下降；另一方面供給收縮，導致生活必需品價格上升。這樣發展下去，就會進入到讓人比較厭惡的‘滯脹’狀態了。”邵宇稱，地緣政治的衝突以及高企的油價可能把全球拉入一個很大的“滯脹陷阱”。

經濟基本面一旦發生了改變，“嗜血”的資本就會嗅到“獵物”的味道。不少資本開始大規模做空歐洲股市、債市。這其中比較有名的，就是全球最大的對沖基金橋水基金。

在邵宇看來，橋水基金做空歐洲的做法無可厚非，因為目前歐洲最大的問題就是與俄羅斯進入地緣衝突以後，經濟衰退的概率更大，高通脹導致歐洲走向動盪，十年前的歐債危機可能重演，並且很大可能引發全球資本市場的動盪。

“現在可以做空的地方太多了，全球經濟風雨飄搖，資本可能做空歐洲，也可能做空日本。做空的資金也很充足，可能會形成全球風險共振和連鎖。”邵宇認為，資金要找到一個相對穩定的資產或幣種，才會相對安全。從投資的角度，全球將會進入到“比爛時間”。

高通脹相對而言比較温和

時代財經：美國走進了“40年最高通脹”，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住房、汽油和食品價格上漲幅度最高。能否説當下全球已經進入了高通脹？接下來高通脹會如何演變？

邵宇：當前全球確實已經進入高通脹的狀態，但跟上世紀80年代相比，還算是比較温和的。各國的通脹率還沒有達到兩位數或者三位數，只是從原來的全球2~4%，翻倍到4~8%這樣的通脹水平。所以説，目前的高通脹也是相對而言。

過去30年，全球的通脹都比較温和，發達國家維持在2%左右。未來對於全球而言，通脹會持續一段時間，這不僅是需求的問題，還有供給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供給端的原材料價格飛漲；另一方面，過去全球化疊加人口紅利因素導致製成品的價格較低，這個因素已經一去不復返，全球的供應鏈再沒法提供物美價廉的產品了。

時代財經：對於普通民眾來講，除了貨幣貶值，高通脹還會給人們生活帶來什麼連鎖反應？

邵宇：通貨膨脹對於普通的民眾來説意味着生活成本抬升，這讓他們非常痛苦。

一般情況下製成品價格上升，代表了生活水平的下降、購買力的損失。生活壓力的上升，也可能會帶來焦慮，獲得感、幸福感的下降，這是通脹所帶來的反應。

時代財經：有一些國家像土耳其、斯里蘭卡高通脹已經高達雙位數，而且斯里蘭卡宣告破產，總統也辭職了。

邵宇：在歷史上，全球發生高通脹時，國家破產的情況比較少。但像斯里蘭卡這樣的國家，去年國內生產總值僅為800多億美元，佔全球經濟的比重較小，所以該國的高通脹沒有在全球產生特別大的影響。

這些欠發達國家在高通脹面前，痛苦指數會更高，如果通脹是三位數上升，也就是百分之三百，小國家肯定會引發政治動盪、民眾不滿，甚至暴力事件。所以説高通脹的影響有多大，主要還是看經濟體的體量。

時代財經：但是像英國這樣的發達經濟體，民眾都要走上街頭，抗議生活成本高漲，能否説明高通脹已經比較嚴重了？

邵宇：過去20年，大家都習慣了一個比較明確的低通脹環境，現在特別是像油氣價格的上升，讓大家覺得難以接受。在英國這種地方，民眾的反應肯定會更加明顯，包括法國也是這樣。

時代財經：事實上，這輪全球量化寬鬆也引發了房價快速上漲，去年美國、韓國、瑞典、新西蘭就相繼傳出房價飆升。

邵宇：房子本身的價格不算進到通脹指數，CPI裏面只算房租。房價上漲導致房租上升的話，當然是通脹的重要構成部分，因為這是螺旋上升的，如果生活成本上升，出租房子的人會要求更多的租金做回報。

而對於租房子的年輕人來説，成本上升了，要求更多的工資，這就形成了一個推高通脹的螺旋，這種通脹一旦穩固，比較難破解。

能源價格高企，“滯脹陷阱”就在眼前

時代財經：近日，國際原油價格走出過山車行情。早前突破了120美元/桶，衰退憂慮升温，7月6日WTI原油期貨價格一度暴瀉，跌穿100美元/桶。部分大宗商品也在下跌，尤其是銅，6月底跌至15個月低點。是否當經濟衰退預期形成，大宗商品就會見頂回落？

邵宇：銅是工業金屬，主要是需求決定的。如果銅走弱的話，就意味着經濟在走向衰退。

反觀油氣，一方面具有需求屬性，另一方面具有供給屬性，其價格是由供求兩方面決定的。油氣的產量受限，不僅由於地緣政治的衝突，還包括傳統能源向新能源轉型，客觀上導致了油氣的供給收縮，引發了傳統能源價格的上升。油氣的供給收縮的比需求收縮要更快，價格自然還是要上升的。

對於這樣供需結構的大宗商品，供給收縮以及需求同樣減弱的情況下，價格可能還會保持在高位。

現狀就是一方面經濟停滯，需求在下降；另一方面供給在收縮，導致了生活必需品價格上升。這樣發展下去，會進入到比較讓人厭惡的“滯脹”狀態了。

時代財經：怎麼看最近德國宣佈放棄到2035年實現氣候中和電力供應的目標，重啓煤電？

邵宇：能源是歐洲最大的短板。德國對碳中和的一些技術細節進行調整，放棄了原來過於激進的碳中和目標，納入部分傳統能源，這樣能降低目前能源的價格，對經濟的壓力有所減弱。

經濟發展還是當務之急，控制高通脹、慎防掉入“滯脹陷阱”是經濟發展的重要部分。

時代財經：70年代的“大通脹”與30年代的“大蕭條”以及“滯脹”，被經濟學家並列為20世紀全球經濟的兩大黑暗時刻。早在兩年前，經濟學家們就在呼籲警惕重演1930年代的“滯脹”。當前“滯脹”真的到來了嗎？

邵宇：滯脹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經濟增速今年比去年低，那就是停滯。對於發達經濟體來説，“滯脹”帶來的經濟衰退更嚴重。地緣政治的衝突以及高企的油價，正可能把全球拉入一個很大的“滯脹陷阱”。

《流動性經濟學》作者：邵宇 陳達飛，出版社：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時間：2022年8月

歐洲形勢不容樂觀 醖釀債務危機

時代財經：歐元區5月CPI同比上漲8.1%，續刷紀錄新高。6月19日傳出，橋水基金已至少押注67億美元（摺合人民幣450億元）做空歐洲股票。一旦資本市場發生動盪，經濟衰退是否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邵宇：歐洲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與俄羅斯進入地緣衝突以後，經濟衰退的概率更大。高通脹會加劇歐洲的動盪，像剛剛提到英國、法國等，經濟可能會進一步受到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股市肯定是要下挫的，所以橋水基金往做空方向基本上是對的，做空歐洲市場、做空歐元、做空歐洲經濟是大方向。

時代財經：那是否會引發歐洲股市、美股，甚至全球的股票市場極大的震盪？

邵宇：會的。2010年前後的歐債危機，使得全球也經歷了一輪劇烈的震盪。今年風險點非常多，歐洲只是其中一個。

2010年歐債危機是從希臘開始，這次可能是歐洲負債比較高的、經濟增長比較緩慢、基本面最差的國家遭到的衝擊會更大一點。可能會從歐洲南部開始，因為受到地緣政治影響相對大一點。

美股就要看美國自身的經濟情況。雖然油氣價格也在上升，但相對而言，供應還是比較充足的，同時美元也比較強勁，大量資金還是回撤到美國，對市場有一定的支撐。

當然，這個支撐與經濟繁榮時不可同日而語，但畢竟可能比歐洲還是要好很多。

時代財經：歐洲風險會延宕到什麼樣程度？怎麼看待歐元兑美元創2002年以來新低，歐元會持續震盪下跌嗎？

邵宇：不好判斷，只能去比較一下當時的歐債危機。2010年歐債危機發生後，全球經濟也是劇烈震盪下行，危機級別比較高。

至於歐元是有可能下跌的，畢竟歐洲現在處於地緣衝突的關鍵時刻，經濟變得更差，通脹的高企雪上加霜。而美聯儲強勁的加息政策，可能會導致美元進一步壓制歐元。

全球做空標的太多，進入“比爛”時間

時代財經：今年5月份以來，日元對美元匯率跌破130比1，並跌至24年來的低點。日本現在難以退出量化寬鬆，日元以及亞洲貨幣貶值態勢如何？是否會引發類似1997年的金融風暴？

邵宇：日元跌得比較厲害，還是跟日本的經濟衰退，包括貨幣政策過度寬鬆有較大的關係。

同時，以前日元是比較傳統的避險貨幣，但現在投資者考慮到其不再有明顯的避險作用，所以貶值得很厲害，導致日本的投資下行非常明顯。現在看來，日本已經成為被美元“收割”的國家。

時代財經：當年亞洲金融危機是索羅斯等“大鱷”追擊泰株開始，現在也可能有資本在蠢蠢欲動嗎？

邵宇：日本經濟始終不能掀起很大的風浪，所以做空日本的話，並沒有特別明顯的收益，當然這次比較意外的是，日元的貶值超市場的預期。

但現在可以做空的地方太多了，全球經濟風雨飄搖，資本可能做空歐洲，也可能做空日本。做空的資金資產也很充足，可能會形成全球的風險共振和連鎖。這時候，全球各個國家都在“比爛”，資金要找到一個相對穩定的資產或幣種才會相對安全。從投資的角度，全球將會進入到“比爛時間”。

時代財經：國內CPI尚算平穩，但輸入型通脹不可避免地發生，A股與中國經濟在全球通脹浪潮下，能獨善其身嗎？

邵宇：對於中國而言，輸入型通脹一直都在，資源價格高企已持續一段時間，PPI還是比較強勁。

但中國的PPI始終沒有傳導到CPI，主要原因還是豬肉價格，中國的產能還是比較充分的，當然疫情之下可能也會受到一定的影響。所以，今年通脹肯定比去年是要高的，但還是在3%這個可控範圍內。

A股在近段時間表現比較強勁。根據中國自身的基本面，如果經濟能夠穩住，在疫情防控跟經濟增長之間能找到新的或更為有效的路徑，走出獨立行情也未嘗不可。

現在穩定經濟與預期可能會更加重要一點。要做好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和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