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陷入死循環!平均工資30年不漲,日本還有幾個十年可以失去?

【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  蔣豐  黃文煒 程毅】“日本平均工資原地踏步30年”,經合組織(OECD)近日發佈的數據令媒體紛紛哀嘆“日本經濟發展長期停滯”,而日本工薪族似乎已經習慣工資不漲、物價不增的生活,忘記了經濟高速成長年代漲工資曾經是必然的事。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競選期間提出的“令和版收入倍增計劃”,也沒有被列入自民黨眾議院選舉的政策主張,有議員質疑它只是用來迷惑選民的“海市蜃樓”。“失去的10年”“失去的20年”“失去的30年”……日本還有幾個十年可以失去?

【環時深度】陷入死循環!平均工資30年不漲,日本還有幾個十年可以失去?

“穩定”是被動承受的結果

今年10月,日本國税廳發佈一年一度的《民間收入實態統計調查》,結果顯示:2020年,日本人的平均年收入為433萬日元(約合23萬元人民幣),較2019年的436.4萬日元減少0.8%。幾乎同一時間,經合組織(OECD)公佈的數據顯示,2020年日本平均工資為38514美元,在OECD35個主要成員國中排第22位。近30年裏,日本平均工資僅增長了4.4%,幾乎沒有太大變化。而美國平均工資增長47.7%,英國增長44.2%,超過日本的十倍。此前,日本工資金額在2015年被鄰國韓國超越。

日本《東洋經濟》雜誌還分析了英國《經濟學人》雜誌公佈的最新“巨無霸指數”,日本一個巨無霸售價390日元,相當於3.55美元,而美國的售價是5.65美元,英國的售價是4.5美元,韓國的售價是4.0美元。由此得出的結論是,各國巨無霸售價與日本的差距,基本跟各國上班族的平均年收入同日本的差距持平。這説明日本上班族的工資不漲,物價也不漲,總的來説就是兩個字——“穩定”。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將體現國家經濟規模的名義國內生產總值(GDP)與1990年的數據對比後發現,近30年裏,經濟規模居世界第一位的美國名義GDP增長到原先的3.5倍,第二位的中國增長到原先的37倍,而第三位的日本名義GDP僅為原先的1.5倍。就連第四位的德國,名義GDP也增長到原先的2.3倍。日本經濟增長的緩慢程度尤為明顯。從人均GDP來看,在新冠疫情暴發前的2019年,日本在七國集團(G7)中也僅排名第六位,比較靠後。

事實上,日本的這種“穩定”並不是主動爭取的,而是被動承受的結果。“工資30年不漲”已經成為日本的社會共識。

之所以會有“工資30年不漲”的説法,是因為2020年的工薪族平均年收入與上世紀90年代初期基本持平。1950年,日本企業員工的平均年薪為12.8萬日元,是前一年的108.1%。從那時起,儘管經濟增速起伏不定,但日本工薪族的年收入卻穩步上升,1971年達到100萬日元,1975年達到200萬日元,1981年達到300萬日元,1989年達到400萬日元。

但一切都在1993年陷入停滯,1998年不良債權問題又全面爆發,給日本經濟帶來嚴重衝擊。從那時起,日本企業不給員工加薪變得司空見慣。1998年,日本企業員工的平均年收入自二戰以來首次呈現下降趨勢,是上一年的99.4%。 到2012年,日本企業員工的平均年收入已經下降到408萬日元,與1989年持平。

近年來,公司員工的年收入有略微上升的跡象。然而,去年以來,由於新冠疫情又導致經濟衰退,日本的經濟復甦較為緩慢,有些民眾擔心收入下降趨勢還將持續一段時間。

另一方面,收入沒有增加,又導致消費無法提升,造成一種惡性循環。看看OECD列出的世界各國的零售額增長情況,2020年,挪威的年增長率位居世界前列,同比增長8.34%。而日本比前一年下降3.26%,在七國集團中排名第六。工資不漲,消費不增,物價不漲,日本正處在一個“不加薪也不買東西”的循環中,“失去的30年”或許會變成“失去的40年或50年”。

最近這兩年,面對新冠疫情的挑戰,日本社會的貧富差距現象愈發嚴重。但是面對貧弱者,卻出現一種“自己的責任,自作自受”的輿論。比如,“一個人之所以無家可歸成為流浪漢,是因為他沒有努力”“非正式員工很容易被解僱,也得不到獎金,因為他們沒有努力地成為正式員工”“選擇家裏蹲的人,因為本身不努力”等等,總之,日本社會開始變得不那麼寬容,一種“生活不如意都是自己的責任”的論調開始流行。

30多歲的工薪族小川對記者説:“我結婚五年,小孩現在三歲,去年剛買了房子,由於我的工資只是日本平均水平,養家餬口有點難,不得不讓妻子也出去工作,白天只能把孩子送到保育園。作為一家之主我很慚愧,沒能在經濟上撐起一個家。”

企業不解僱也不想漲薪

綜合日本媒體的分析來看,“工資30年不漲”的原因之一,在於日本企業不信任銀行,主要靠“節流”穩固財務。日本宏觀經濟學專家、慶應義塾大學經濟學部的小林慶一郎教授分析稱,上世紀90年代泡沫經濟破滅,就連日本企業篤信絕對不會倒閉的大型金融機構都相繼破產,國家對不良債權問題的處理直到2005年才算告一段落,成長率低的企業因為看不到未來,所以不願意給員工漲工資,大多數日本企業也覺得銀行不可靠,只能靠節省人工成本來穩固財務基礎,其結果是企業管理趨於穩定,破產數量大幅減少。

此外,小泉政權下的體制改革,大大增加了日本非正式員工的數量,擴大了正式員工與非正式員工之間的收入差距。因此也有分析認為,日本上班族平均年收入不漲,是受非正式員工的“拖累”,只要做了正式員工,便不用擔心收入問題。事實真是如此嗎?

2019年,時任經團聯會長的中西宏明發表了“調整終身僱傭制”的言論,把真相赤裸裸地展示給了眾人。他認為如今的日本企業不夠強大,即將無法維持終身僱傭,也無法為員工的未來負責。2021年10月,三得利控股社長新浪剛史也提出“45歲退休制”的言論,引發眾怒,但也暴露出日本企業的“真實面目”——快要撐不住了。

近年來,日本經團聯也在積極呼籲上班族發展副業和兼職,一直很重視員工忠誠度的日本老牌企業也紛紛響應。表面上的説法是提高員工的社會參與度,提高工作滿意度,背後原因則是日本的終身僱傭制已經到了崩潰的界限。“企業已經無法保障你們的收入,不如你們去外面賺錢吧”——這才是日本企業的真實想法。

在日本一橋大學名譽教授野口悠紀雄看來,“安倍經濟學”在提高日本企業員工收入方面發揮了副作用。在“安倍經濟學”開始前的2010年,巨無霸在日本的售價相當於3.91美元,高出當時美國的3.71美元和英國的3.63美元,當然也高過韓國的3.03美元,而現在日本的工資與物價同時下跌,所以野口認為,日本人其實是在“安倍經濟學”實行期間急速轉貧的。

《東洋經濟》分析稱,“安倍經濟學”的日元貶值政策使日本企業能夠持續獲利而不必改革其公司結構,是工資沒有上漲的原因之一。此外,由於佔日本國內生產總值70%的中小企業的數字化程度低於其他國家,無法產生高附加值,而且浪費了很多時間從事繁瑣的事務性工作,形成無利可圖的局面。而且中小企業被大公司剝奪了價格決定權,也無法向員工支付高薪。

最近幾年,由於日本勞動力短缺,導致工作量增加,所以上班族們感覺幹得更多了,卻賺得更少了,難免感到不平甚至不滿。日本綜合研究所宏觀經濟研究中心所長石川智久在接受採訪時強調,工薪族在關注他國工資上漲的問題時,也不能忽略失業人數的激增,這是最為關鍵的。“美國和其他國家,近年來工資呈現上漲趨勢,但失業率也在直線上升,員工很容易被解僱。韓國也在 2018年提高了最低工資,這導致失業人數激增。日本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以不加薪的形式來維持僱傭,不會輕易給員工加薪,但也絕對不會解僱。”不辭退也不解僱,導致日本企業的人才流動性小,所以只能降低工資水準,維持着一種“安定僱傭”的狀態。

在日本,企業工資還與工齡直接掛鈎,隨着年齡增大,工資逐漸增多,而不管員工的能力和做出的貢獻如何。企業解僱員工往往也不容易,因為以能力差解僱員工而被告到法律機關,企業大多會敗訴。其實,日本的工資體系缺乏靈活性。在成果與收入掛鈎問題上,業績好的時候加了工資,但是如果之後業績都不好,也很難再下調工資了。這樣也會影響其他人的工資。

到手的錢實際上變少了

“工資30年不漲”實際上早已引起日本民眾的不滿。日本NHK電視台網站不久前採訪了多位日本上班族,他們均就此表達了無奈。一名50多歲的中學教師對記者表示,“在過去30年,完全沒有感覺到工資上漲,反而是保險費、交通費漲幅巨大。”

還有一名40多歲的出版社編輯失望地表示,“工作量在增加,但始終沒看到工資在增加。”此外,在日本社交網絡上,也有不少網友吐槽日本雖是發達國家,但工資水平顯然無法與其他發達國家相提並論。

在日本,一種普遍情況是,名義上的工資雖然有所增加,但是到手的錢減少了,這是因為各種社會保險的金額增加了。比如,假設某人月工資36萬日元,但是到手的只有27萬-29萬日元,即使年收入1000萬日元,到手只有600萬-700萬日元。這十幾年,日本的税金和保險費用在不斷提高。

據日本總務省的調查,2020年一個家庭月平均社會保險費支出金額為57223日元,這一數字在2006年僅為42221日元,14年就增加了15000日元。需要強調的是,根據日本內閣辦公室從家庭調查中整理出來的數據,45歲-54歲的人羣繳納税金和社會保險費最多,佔實際收入的20%左右。

日本的社會保險費主要包括公共養老金保險費、健康保險和護理保險費。雖然這是不得不支付的費用,是為了應對將來的養老金或健康問題所需,但每月6萬日元的費用對工薪族來説是相當大的負擔。

儘管日本企業大多采取不加薪但也不解僱員工的經營模式,但日本年輕一代卻對未來越來越沒有信心。據日本TBS新聞網報道,日本年輕人對於今後生活的消極情緒在滋長。一名20歲的上班族在接受採訪時稱,“如果我要買車的話,每個月就必須還3.5萬日元。那麼在接下來的幾年,我根本存不了錢。”另一名20多歲個體户大森對《環球時報》記者説,他大學畢業在公司幹了兩年後就辭職出來創業了,“看到父輩們工作到退休也不過是一份只夠餬口的工資,我決定還是自己獨立幹事業。我有電腦設計特長,可以接活搞各種設計,從菜單到店面佈置設計都承接。當工薪族太無趣了,個人幹自己決定收入,感覺挺好的。”

“岸田首相正推出‘令和版國民收入倍增計劃’,我很期待,希望能讓普通國民的工資有明顯提高。但最終能否實現這樣的計劃,我其實還是有些擔心的,畢竟疫情之下的日本經濟不是很景氣。”一名37歲的日本友人對記者表達了擔心。

慶應大學專門研究宏觀經濟的教授小林慶一郎對NHK電視台説:“從大的方面來看,近30年日本的物價沒什麼變化,工資也保持在相似的水準。而其他國家的物價大約為30年前的兩倍。日本已經成為一個‘廉價’的國家,出租車和酒店價格亦是如此。在美國,有企業倒閉,馬上又有新企業誕生。但日本是穩定的,因為沒有淘汰,但是沒有進化可以被視作一件壞事。”

另一方面,在企業難以提高工資的時候,政府的作為很重要。小林稱,“與其他國家相比,政府用於支援兒童保育的預算很低,應該加以改進。我們需要一個健全的社會保障體系,通過向那些生活困難的人分配資源,以及增加對高收入者的徵税,來糾正收入差距。”

當前,日本正處在加快產業鏈重塑、推動數字化轉型的轉折點上,以期解決勞動力急劇短缺和提高生產力的問題,但顯然日本在全球人才競爭中已經落後,不少高端人才紛紛帶隊投奔中國。如果不能解決待遇問題,人才流失勢必會成為日本的重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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