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0月31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意大利羅馬會晤了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王毅表示,這幾年,由於美方奉行錯誤的對華政策,致使中美關係遭受全面衝擊。美方肆意干涉中國內部事務,本屆國會就出台了300多項反華議案。
還值得注意的是,近期美國高層多次就台灣問題挑釁中國。當地時間10月26日布林肯“呼籲國際社會支持台北‘有意義地參與’聯合國機構和在國際舞台發揮作用”等。在會談中談到台灣問題時,王毅提出,要求美方履行對中方所作的承諾,而不是背信棄義;要求美方把一中政策真正落實到行動上,而不是説一套做一套。
在屢屢挑釁中國時,美國對華似乎也在釋放積極信號。9月10日,中美元首通話時,拜登明確表示“避免誤解誤判和意外衝突,推動中美關係重回正軌”。9月25日,孟晚舟乘坐中國政府的包機回國。當地時間9月30日,布林肯表示,“美國正尋求中美合作,以便解決中美共同面臨的挑戰”。10月5日,美國貿易代表戴琪表示,中美經貿不應“脱鈎”而是要“再掛鈎”。10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與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在瑞士蘇黎世舉行會晤。
透過這些現象,如何看待當前的中美關係?如何看待戴琪提出的“再掛鈎”言論?如何整體看待拜登任期內的中美經貿關係,哪些領域可以“再掛鈎”?圍繞着這些問題,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採訪了香港中文大學(深圳)人文社科學院代行院長、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
在鄭永年看來,當前中美關係進入到新的互動模式,不再是“黑白分明”的模式。“當兩國有對抗和衝突的時候,不要太悲觀,要記住中美之間還有合作的空間。當中美關係出現穩定的時候,也不要太樂觀和被迷惑。”鄭永年説。
對於戴琪的“再掛鈎”言論,鄭永年認為,這一言論不是為了改善中美關係,而是為了美國利益。對於拜登任期內整體的中美經貿關係,鄭永年認為,中美經貿關係的基本面是,不會脱鈎,也脱不了鈎,但美國在意識形態上的偏見深刻影響着中美經貿關係。“未來在經貿領域,美國對華的政策可以概括為‘精準脱鈎和精準掛鈎’。其中,對有助於中國經濟發展的高科技產業,美國會對中國實行精準封殺。對美國不再生產的、低技術低附加值的產業,美國會繼續和中國掛鈎。”
近期,美國通脹壓力仍在加劇。為減緩通脹壓力,美國是否會下調或者取消對華徵收的關税?對此,鄭永年認為,美國應該有可能會下調或者取消加徵的部分關税。“美國的高通脹等問題都是美國自己人為製造出來的,要解決這些問題,美國不需要做什麼,只需要解放思想、改變自己的思維,不要再拿着有色眼鏡看中國。”鄭永年説。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人文社科學院代行院長、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受訪者供圖。
“中美關係進入到新的互動模式,不再是‘黑白分明’模式”
新京報貝殼財經:美國9月以來頻繁和中國加強接觸,似乎釋放了不少積極信號。在10月6日的會晤後,有觀點認為中美關係“回暖”了。但與此同時,美國在近期不斷挑釁中國。你如何看待當前的中美關係?
鄭永年:我並不認為當前中美關係回暖了。與特朗普政府情緒化處理中美關係的做法相比,拜登政府的做法更理性一點,但理性並不代表關係的回暖,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的做法在本質上並沒有不同,甚至變本加厲。拜登把中美關係界定為“制度之爭”,美國不少高級官員早就表示已經放棄改善中美關係的幻想,開始和中國的鬥爭。在拜登上台後,中美關係在某些方面還是繼續朝着不好或者更壞的方向發展。
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界定中美關係時提到,“該合作的合作,該競爭的競爭,該對抗的對抗。”我自己還加了一個説法,對抗分為兩種形式,可控的對抗是對抗,不可控的對抗就是衝突。如果這樣看的話,就很容易理解美國對華的種種行為了。最近一段時間,美國頻繁和中國進行接觸,好像也釋放了很多積極的信號。像戴琪發表和中國“再掛鈎”的言論、沙利文同楊潔篪主任在瑞士蘇黎世舉行會晤。從表象上看,中美關係好像回暖了,迎來了春天。但我們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近期布林肯表示支持台灣加入聯合國的活動,美國在南海活動頻繁。透過這些表面現象,美國並未改變其根本立場。我們不能看到中美之間一點合作和對話的跡象,就認為兩國關係回暖了。也不能因為在台灣、南海等問題上存在衝突,就認為中美之間一點沒有合作的空間了。中美關係之前的模式是“黑白分明”,未來兩國之間的互動模式不會像以前那樣,可能不僅存在“黑”、“白”,在“黑”和“白”之間可能還存在其他的共處方式,我們要習慣中美關係之間這種新的關係、新的互動模式。這種新型大國關係不是當年美蘇冷戰那樣的關係,中美之間在氣候變化、防止核武器擴散、反恐等方面都有合作空間。在經貿領域,特朗普一直主張和中國脱鈎,但實際上到現在中美經貿都無法脱鈎。當前美國已出台了臨時國家戰略,最終的國家安全戰略尚未出台。我想,對美國來説,他們在探索一個對付中國的辦法。對中國來説,在台灣等一些問題上我們不會退讓,在經貿領域我們沒有以牙還牙。當前,中美兩國仍還在探索如何相處。
總之,在中美關係上,我們要保持清醒的頭腦,當兩國有對抗和衝突的時候,不要太悲觀,不要認為我們可能會回到美蘇那樣的大國關係中,要記住中美之間還有合作的空間。當中美關係出現穩定的時候,也不要太樂觀和被迷惑。當前中美關係進入新常態,我們也要用新常態的眼光來認識這個問題。
“戴琪的再掛鈎言論不是為了改善中美關係,而是為了美國利益”
新京報貝殼財經:你如何看待戴琪提出的“再掛鈎”言論?
鄭永年:在看待中美關係時,我們要把握住一點,無論是美國對中國的合作、競爭、對抗、甚至是圍堵,都不是為了改善和穩定中美關係,都是為了美國自身的利益,為了增進美國國家利益最大化,弱化中國的發展。特朗普挑起的中美貿易戰導致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結果,拜登的貿易政策則是在弱化中國發展的同時,減少對美國的傷害。作為拜登政府的官員,戴琪不像特朗普那麼尖刻,她提出與中國再掛鈎的言論,也不是為了改善中美關係,而是為了美國自己的利益。
戴琪為何在當前提出再掛鈎?是因為當前美國遇到了供應鏈惡化、通貨膨脹上升等問題。特朗普政府為了讓美國實現再工業化,鼓動美國企業把產業鏈迴流到美國,鼓動和中國脱鈎。事實證明,特朗普失敗了。拜登為了弱化中國的發展,鼓勵美國的企業遷移出中國,哪怕遷到越南等其他國家。現在看,拜登政府的做法不但沒有成功,反而給美國帶來了不利的影響。
當前中國是全球疫情防控最好的國家之一,投資在中國的國外的產業鏈既不會迴流到美國,也不可能轉移到越南等其他國家和經濟體,這些供應鏈只能由中國來供應,中國對美國的出口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中美兩國的貿易數據也驗證了這一點,今年前三季度中國對美國進出口3.52萬億,增長24.9%。而在同期,中國與第一大貿易伙伴歐盟的進出口增速才達到20.5%。可以説,美國提出再掛鈎不是為了改善中美關係,而是為了自身的利益,這兩個事情是兩碼事,我們不要被迷惑了。當然,中美關係保持穩定是好事,也是我們一直的追求。
“未來在經貿領域,美國對華採取‘精準脱鈎和精準掛鈎’政策”
新京報貝殼財經:從拜登政府執政後至今的政策看,對拜登任期內的中美經貿關係,你的整體判斷是怎樣的?中美經貿哪些領域可以“再掛鈎”?
鄭永年:中美經貿關係的基本面是,不會脱鈎,也脱不了鈎。如果中國是封閉的國家,中美之間有可能實現脱鈎。但美國和中國都是市場經濟國家,而且中國一直強調會深化開放,中國改革開放的立場不會改變。當前中國和東盟等國簽訂了RCEP,中國與歐盟的投資協議雖然受挫,但也表達了中國對外開放的決心。近期,中國正式提出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再次表明我們對外開放的態度和信心。我想,只要中國和美國的市場經濟性質、對外開放的國情不發生改變,中美經貿之間是脱不了鈎的,那些堅挺的反華派的陰謀是不會得逞的。
我們也要清醒地意識到,美國在意識形態上的偏見深刻地影響着中美經貿關係。戴琪提出和中國再掛鈎,中國當然沒有問題。但從美國方面看,拜登政府是一個非常弱的政府,美國國內對華保持理性的聲音並不多。因此,我們大家還是要放棄幻想,美國是不可能真正實現和中國的再掛鈎,中美經貿關係不會再恢復到以前的水平。
未來在經貿領域,美國對華的政策可以概括為“精準脱鈎和精準掛鈎”。其中,在“精準脱鈎”領域,美國認為影響到美國國家安全、有助於中國經濟發展的產業,美國未來會繼續對中國進行精準封殺。比如,美國為了限制中國高科技產業的發展,在高科技領域限制美國的出口。美國希望通過高科技領域的“精準脱鈎和精準封殺”,使得中國的產業鏈不能實現升級,保持在低水平甚至低水平以下的狀態。
現在美國出於自身利益,提出“重新掛鈎”。那麼,哪些領域未來會和中國保持精準掛鈎?我認為,那些美國已經不再生產的、也不會從中國迴流到美國、也不可能搬出中國、低技術低附加值的產業,美國會繼續和中國掛鈎,會繼續要中國生產。以汽車芯片為例,當前在中國的大地上,大部分汽車製造商都是外國製造商,包括美國的製造商。同時,中國是一個開放的經濟體,和國外經濟保持密切的聯繫。如果拜登要精準封殺汽車芯片的話,會損害美國自身和它的西方盟友的利益。在這樣的領域,美國不會對中國進行精準封殺。另外,我們還要特別警惕的一個事情是,當前美國各個方面需要中國的商品,為了弱化中國,美國時刻都在尋找能夠替代中國的市場,只是當前還沒有找到罷了。
“為減緩通脹壓力,美國可能會下調或者取消加徵的部分關税”
新京報貝殼財經:近期,美國通脹壓力仍在加劇。為減緩通脹壓力,美國是否會下調或者取消對華加徵的部分關税?比如説,取消消費品類商品的加徵關税。
鄭永年:這個是有可能的。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中美兩國緊密聯繫,其中一個表現是,中國物美價廉的商品出口到了美國,減少了美國很大一部分的通脹壓力,使得美國的物價保持了穩定。從特朗普政策開始,美國當局看不到全球經濟互相依賴掛鈎,提出和中國脱鈎,加上疫情影響之下導致集裝箱短缺、無人卸貨、寬鬆貨幣政策等因素,導致美國通脹的攀升。為減緩通脹壓力,美國有可能會取消或者下調消費品領域的加徵關税。比如説,消費品領域的關税。
實際上,美國要想把通脹降下來、要想使得中美貿易正常化,並不需要做什麼,只需要改變自己的“腦袋”就行了。拜登執政後,美國政府一方面指責中國沒有完成第一階段的貿易協定,説中國購買的不夠多。另一方面,美國政府還希望通過加徵關税來解決中美貿易逆差的問題。在我看來,美國的這種做法是矛盾的,也不可能解決中美貿易逆差的問題。美國的比較優勢是高科技,美國最賺錢的也是高科技,但是美國禁止高科技向中國出口,這樣的話,美國如何實現自己的貿易均衡?當前美國的低附加值產業鏈已經轉移到中國和其他國家,中國的低附加值產品物美價廉,正好滿足了美國市場的需要。如果美國允許中國購買美國的高科技產品的話,加上美國購買中國的物美價廉商品,相信貿易可以實現一定的均衡,或者説貿易逆差不會那麼大。美國現在的矛盾做法是,一方面不向中國出售高科技產品,一方面又想未來保持貿易的均衡,向中國商品加徵關税,這就導致了美國通脹的上升。
世界是一個互相影響的大經濟體,各個國家之間只有有進口和出口,才會有貿易均衡。出於政治因素、意識形態因素而非其他的因素,美國人為打破了兩國之間的貿易均衡。要想解決貿易逆差問題、實現貿易均衡,要想把美國國內的通脹降下來,很容易。這些問題都是美國自己人為製造出來的,美國不需要做什麼,美國只需要解放思想、改變自己的思維,不要拿着有色眼鏡看中國。
新京報貝殼財經:美國高通脹、供應鏈惡化會對中國帶來多大的影響?
鄭永年:最近一段時間,受美國通脹的影響等,國內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加上疫情、美國的脱鈎政策,珠三角地區的高科技行業也受到了影響。但從整體上看,我不認為美國的通脹等問題會給中國帶來很大的影響,中國受到的輸入性影響是有限的。中國的體量大、消化能力也強,中國整體的國民經濟不會受到美國太大的影響。
中國發展到今天這個程度,我們要對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中美關係也不是美國一家説了算,美國提出要脱鈎,但並沒有成功。因此,中國自己保持足夠的理性,我們有能力消化和對付美國的影響。一方面,保持和美國在氣候變化、公共衞生、反恐等方面的合作。另一方面,不要害怕和美國的競爭,建立健全關鍵核心技術攻關的新型舉國體制,加大對科技研發的投入。
同題問答:
新京報貝殼財經:謝謝鄭老師關於中美經貿關係的分析解讀。今年是新京報成立18週年,18歲代表着青春、年輕、希望。我們想請你談下對年輕人、尤其是青年經濟學者的建議。
鄭永年:中國的青年學者想在經濟學領域有所作為的話,要把中國經濟的現象解釋清楚,要找到中國經濟學自己的命題。
我覺得,年輕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知識的侷限性,一定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做事情。有觀點提出,西方經濟學的理論解釋不了中國,那麼,是不是就要拒絕西方的經濟學理論?我覺得大家還是應該學習西方的經濟學理論,學習西方經濟學家觀察和解釋經濟現象的方法。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經濟學家,通過學習這些方法論的東西,真正能夠確立融通中國與世界的那種經濟學理論。
新京報:在剛過去的十月份,隨着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揭曉,很多人在討論中國人何時會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這個討論本身其實也顯示了我們的諾貝爾獎焦慮症,你覺得青年學者應該把獲得諾獎作為職業目標嗎?
鄭永年:中國人在諾貝爾獎上的焦慮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個人的體會就是,越焦慮,中國人距離諾貝爾經濟學獎可能就越遠,而不是越來越近。世界上沒有一個經濟學家做研究就是為了獲諾貝爾經濟學獎,是否獲獎不是做研究的目的,獲獎只是一個副產品。作為學者,還是要找到真正感興趣的問題,並投入畢生的精力去研究這個問題。
新京報首席記者 侯潤芳 編輯 陳莉 校對 危卓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