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李迅雷:從人口流向看中國經濟

由 時愛蘭 發佈於 財經

  編者語:

  人口的流動反映了中國經濟格局的變化。隨着經濟增速的下降、人口老齡化,中國經濟更多地體現出一種分化和此消彼長。從目前統計來看,中國三線、四線和五線城市全部都是淨流出;淨流入比較多的地方主要還是一線城市、新一線城市和二線城市;長三角、珠三角的內部各城市的人口也存在明顯的分化。近年來,全球科技進步明顯放緩,勞動生產率的增速明顯下降,中國也不例外。未來的經濟增長將更多地依賴於人力資源,人口及資本的集中度提高仍會持續。人力資源以市場為導向,追求投資回報率,要相信市場的力量、人力資源的力量,全球的人口流動是全球化不可阻擋的趨勢。

  本文為中泰證券首席經濟學家李迅雷在“北大匯豐金融前沿對話”的演講整理稿,作者在文中探討了人口的流動對中國經濟格局變化的影響。敬請閲讀。

  人口流動的趨勢

  中國的人口流向的總體趨勢,就過去一段時間而言,整體是由中西部地區往東南地區流動,我們稱之為“孔雀東南飛”。因為那個年代高速公路、高鐵較少,總體流向還是往長三角和珠三角這兩個方向流動。往長三角走的是318國道,往珠三角走的是321國道。

  當時的321國道集聚了大量的農民工。十年前我寫了篇文章《從國道到高鐵:一場變遷一場夢》,認為中國能夠成為全球製造業第一大國,主要是靠本國農村地區大量的廉價勞動力轉移。作為中國第一大省的廣東,其製造業得以迅猛發展的人力資源要素大量來自中西部地區的農村。321國道,從成都出發,經過內江、瀘州、貴陽、桂林、梧州、肇慶至廣州,跨越四個省,長度為2220公里,是一條非常值得紀念的道路。因為它是從西部通向中國經濟最發達的省份廣東,通向讓中國成為製造業大國的珠江三角洲。四川是中國人口第一大省(在重慶沒有設直轄市之前),是外出農民工最多的省份;貴州因地少人多導致貧困;與321國道捱得比較近的是湘西,也屬於非常貧困的地區;而即便是粵西,同樣也比較貧困。外資在珠三角市場需要大量的農民工,這種人口的大量流入使得中國經濟能夠迅猛發展,中國製造業也逐步發展起來了。

  當時,每逢春節,大約有十幾萬摩托車大軍沿着321國道返回廣西、貴州、湖南和四川老家過年,成了春運交通線上一道特殊的風景。2017年時這條返鄉之路還比較繁忙,其峯值可能是在2012年。之後中國新增農民工的數量不斷減少。321國道是中國持續很長時間的一條從西往東的中國人口流向之路。這條路這兩年開始稀稀落落了,從2018年開始出現顯著變化,主要是因為現在珠三角的農民工人數已經出現了淨流出。國家統計局關於農民工統計調查報告顯示,2018年,珠三角農民工淨流出就達186萬,2019年淨流出超過100萬。總體來講,中國人口從農民工開始,已經開始逆向流動。農民工逆向流動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整個廣東,以及全國的經濟增速都在放緩,低端製造業有些外遷去了東南亞;另一方面,有些低端製造業內遷,所以農民工反流現象就出現了。也就是説,中國的農民工在大致經歷了近40年的東移之後,開始陸續返回老家。

  

  圖1:2018/2019年農民工淨增量

  2019年,我們曾經根據不同地區的彩票銷量和發電量增速變化這兩個維度來尋找農民工的遷徙路徑。福利彩票主要的購買者是農民工,因為農民工是中低收入階層,他們希望能夠改變命運。而發電量的增速可以反映經濟的活躍程度。通過分析這兩個維度,可以發現中西部地區,如四川、雲南和安徽這三個省份彩票的銷售量相對增長較快,發電量的增速相對也較高。這也從側面證明了農民工的流向發生了變化。

  另外,從長三角的農民工數據可以發現,2018年長三角的農民工還是淨流入,但2019年長三角的農民工也已出現淨流出。一方面原因是中國的人口老齡化,農民工的平均年齡已經達到了41歲,他們會選擇回到離家相對近的那些城市繼續工作。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9年我國東部省份的人口淨流入是150萬,但如果減去農民工的流出部分,實際整個中高端人才的流入數量還是較多的。這也是一種新的格局。

  

  圖2:2017年後中國人口“東遷”規模持續走高

  因此,中國的農民工開始從長三角和珠三角這兩個中國經濟最熱、體量最大的區域往外流,流向西部地區和南部地區,現在稱之為“孔雀西南飛”。另外一個變化是非農民工人口向南流動,現在整體人口的流向的格局是從北往南。2019年的數據有顯著的變化,之前,珠三角的人口流入量超過長三角,因為按照省份來比較,歷年來廣東的人口淨流入量是全國第一,排在第二位的是浙江省。所謂的淨流入其實是用常住人口的變化減去自然增長,比如廣東常住人口數量從1.1億變成1.2億,自然生長有500萬,實際淨流入就是500萬。

  

  圖3:2019年中國各省市人口淨流入(出)

  除了廣東和浙江這兩個省之外,其他省份的人口淨變動非常小。比如,僅次於廣東的第二大經濟體的江蘇省,2019年的人口淨流入只有2萬,説明經濟的活躍度和人口的流動性跟廣東相比差很多。另外一個奇怪的現象是,浙江的人口基數大約只有廣東的一半多,但浙江2019年的人口淨流入量卻超過廣東。因為從經濟體量來説,浙江排名第四,廣東排名第一,但仔細分析可以發現,這是因為廣東的農民工流出非常多。2018年廣東農民工流出有185萬,人口淨增長84萬,人口淨增長是扣除農民工的淨流出後的數據,因此實際淨流入量其實接近270萬。因此,廣東或者説珠三角的“騰籠換鳥”非常明顯,但對浙江來説,可能更多地是“築巢引鳳”。雖然浙江人口淨流入量是第一,但是淨流出量並不多。

  人口流動反映的中國經濟格局

  研究人口流向的原因,實際上是想用這個指標來反映中國的經濟格局。區域經濟格局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之前有提到長三角和珠三角,沒有提到京津冀一體化。京津冀的人口基本上是零增長。上海、深圳、廣州都有很明顯的輻射效應,而北京則更多是一個虹吸效應,沒有對周邊經濟有明顯的帶動作用。人口流動本身就是一個經濟現象,不管是農民工還是一般大學生,在選擇職業時,肯定追求投資回報率的最大化,這決定了個人的遷徙行為。

  如果一個地方有大量的人口流入,説明這個地方有更多的就業機會,有更好的發展前景,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那麼這也反映出一個地區經濟的好壞和經濟發展的前景。我在2016年時寫了篇文章《温州人的“一帶一路”始於計劃經濟時代》,講到了温州人的“一帶一路”。温州人在計劃經濟時代就已經開始了“一帶一路”,因為温州人多地少,人均耕地面積只有0.4畝,而全國平均為1.4畝。所以在農業經濟時代,温州人只有往外走才能夠有發展機會,他們很早就流向了中西部地區。在計劃經濟時代,東北、西北都屬於8類地區,也就是工資最高的地區,需要服務業。服務業對於温州人來説,是賺錢的最初手段,而另一條路徑是出國。因此,某個地方的人的行為,受傳統文化的影響比較小,更多的是一種經濟行為。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經過了40多年的發展,目前這種經濟的存量特徵越來越明顯。隨着經濟增速的下降、人口老齡化,中國經濟更多地體現出一種分化和此消彼長。所以我們看到長三角和珠三角繁華的同時,也要看到有些地方比較落後,有些地方出現人口淨流出。從2012年起,勞動年齡人口的數量已經開始逐年減少,到目前為止,勞動年齡人口的數量累計已經下降了2800多萬。一方面存量經濟此消彼長,另一方面勞動年齡人口淨減少,中國的流動人口數量也在不斷減少。這就意味着大部分地方會出現人口的淨流出,少部分地方會出現人口的淨流入。

  目前統計來看,中國三線、四線和五線城市的人口數量全部都是淨流出。淨流入比較多的地方主要還是一線城市、新一線城市和二線城市。從過去的數據來看,山東省屬於人口淨流出最大省份,連續三年累計人口淨流出量也排在全國第一。雖然山東是人口第二大省、GDP第三大省,但是從目前趨勢來看,今後5年,浙江的GDP總量大概率會超過山東。但如果仔細區分,其實山東的一些核心城市,比如説濟南、青島、煙台,人口還是淨流入,這説明這些城市經濟亮點還存在。還有很多中西部省份人口淨流出,只有省會城市有人口的淨流入,其他地級市的人口都是淨流出,比較典型代表是陝西和江西。

  

  圖4:山東省各地級市人口淨遷入(萬人)

  

  圖5:江西市各地級市人口淨遷入

  

  圖6:陝西省各地級市人口淨遷入

  中國在還沒有成為發達經濟體之前,就已經面臨人口老齡化,2025年後還會進入深度的人口老齡化。所以,我們必須用兩個維度來看中國城市化率的提升空間,而不是僅僅認為中國現在城市化率水平只有60%。這沒有考慮到人口老齡化問題、人口流動性放緩的問題。我認可人口的大城市化,因為大城市才有更多的機會,未來大城市化率的提升空間還會有。大城市主要是分佈在一線、新一線、二線城市,從2019年的數據來看,中國人口淨流入最多的前十大城市,有8個是分佈在粵港澳大灣區、杭州灣灣區、長江經濟帶這3條線上。

  

  圖7:中國大城市,三四五線城市人口淨流出

  長三角內部也出現了分化:2019年人口淨流入中的90%流向了杭州、寧波和温州,紹興等其他城市人口基本上沒有流入,人口的流入集中度很高。廣東省內部的分化也非常嚴重:人口大部分都是流向了粵港澳大灣區,主要還是深圳、廣州和佛山,珠海、東莞和惠州也略有流入,但廣東省大部分城市人口是淨流出。這是一個分化的時代,也是一個此消彼長的時代,不可能什麼地方都有發展機會。就未來而言,有發展機會的城市會越來越少,而不是越來越多。因為中國經濟已經步入了一個存量經濟主導的時代,中國的勞動年齡人口已經出現了淨減少,所以各地方的“搶人”政策基本會失敗。從人口角度來講,未來的經濟肯定還會進一步下行。2017年,西安出台“搶人”政策,結果全國大量的人流向了西安。當前,各個地方“搶人”的成本越來越高,但是效果不一定好。因為大家看的並不是簡單的政策,而是這個城市有沒有發展空間。

  

  圖8:2019年主要城市常住人口增量(萬人)

  區域經濟政策和全球經濟格局

  現在區域經濟政策越來越多,所謂的經濟技術開發區、高新區等,遍佈全國。我們有西部大開發、東北振興、中部崛起,但關鍵還是要看效果。比如,我國先後有4大經濟特區,深圳、廈門、珠海和汕頭。目前,深圳無疑是最成功的,珠海、廈門相對較好,汕頭相對較弱。人口淨流出最典型的是喀什,其實在2010年喀什就已經是經濟特區,當初的提出口號是“東有深圳,西有喀什”,目標是5年內喀什的人均GDP達到全國平均水平。到2020年,喀什的人均GDP還只是全國平均水平的1/3,説明有很多東西理想和現實差距較遠,這是值得我們去思考的。我的邏輯是設立的特區、自貿區、高新技術開發區越多,成功率恐怕就越低。

  從投資角度來講,很多人看到政策出台,就想這個地方有投資機會,但一定要分析哪些地方的成功率會比較高,哪些地方成功率可能會比較低。這主要是看要素,包括勞動力要素、技術要素、土地要素和資本要素。勞動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要素,勞動力的背後反映出了資金的流向。很多政策總是帶有美好願望,實際結果使得資金流和人口流反着走。對於那些資金流和人口流反着走的區域,我覺得投資的意義恐怕不大,因為要素之間要相互協同。

  從全球來看,1820年以後,受益於第一次工業革命、第二次工業革命和第三次工業革命,全球經濟突飛猛進,全球勞動生產率得到顯著提高,這是人類歷史上的奇蹟。但在過去20年,中國乃至全球整體的勞動生產率水平、科技進步在放緩,也就是現在經濟增長可能更多地依賴於人力資源。

  為什麼科技進步在放緩?深圳和廣州更具有活力的原因跟人口年齡結構有關,上海的人口老齡化率約是15%,深圳的人口老齡化率大概只有4%,廣州7%。這個角度説明,人口的年輕化有利於科技進步,因為專利申請的年齡結構主要集中在年輕人。從全球來看也同樣如此,近年來科技進步明顯放緩,勞動生產率的增速明顯下降,中國也不例外。

  總結

  最後,表達一下我的幾個觀點。

  第一,存量經濟時代是分化的時代,是此消彼長的時代。中國的人口城鎮化率已經到了後期,正在進行的是大城市化進程,人口往大城市集中。從目前來看,大趨勢是從北往南。從整體來講,中國的熱點還是在南部。隨着人口老齡化和產業轉移,中國的農民工將往西南方向流動,而產業升級,中高級的人才還是往東部流動,主要是長三角和珠三角這兩大區域。另一條線是長江經濟帶,如成都和重慶在西部地區的經濟中心集聚效應比較明顯,中部地區主要是以武漢和長沙為主。我的預期是,未來10年粵港澳大灣區及長三角地區的GDP在全球的份額以及在中國的份額還會進一步上升,可能會達到全國GDP總額的50%。

  第二,很多城市在過去10年、20年也在謀求發展並且成為一箇中心,但經過長時間的建設和投入後,仍然沒有建設起來。現在再賦予其新的職能、新的功能,給予新的優惠政策,要發展依舊較為困難。這值得反思。首先,人口的流動是一個經濟現象,是市場配置資源,要通過行政來重新配置資源難度非常大。只要回顧歷史現實就會發現有很多這樣的失敗案例,但是很遺憾,我們對於這些失敗的案例總結回顧偏少。

  第三,人口及資本的集中度提高仍會持續。隨着各方面的成本上升和經濟增速下降,為了追求投資回報率,會努力讓資源配置更加合理、交通運輸距離進一步縮短等,所以集中度的提高是一種必然。要追求均衡發展很難,在全世界沒有一個成功的案例。同時,給越來越多的地方設立特殊區域、給予特殊優惠政策,是一種資源分散。整體而言,效果也是有限的,因為設立的經濟中心越多,成功率就越低,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現實。

  第四,一定要相信市場的力量、人力資源的力量。人力資源其實也是以市場為導向,需要追求投資回報率。全球的人口流動是全球化不可阻擋的趨勢。鄭和下西洋不少人認為是為了宣誓中國皇帝的權力,是一個行政行為,而不是市場行為,所以鄭和六下西洋什麼都沒得到。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得到了一個全球版圖,因為哥倫布是有利益需求的,要獲得投資回報率,是一種市場行為。全球有這麼多人希望移民,中國人在200年前就到了舊金山,就是為了獲得一個比較好的投資回報率。墨西哥人來美國,也是希望提高薪酬水平。全球化的趨勢沒法改變,這也是因為資本的力量。美國的精英階層向全球擴張的原因是美國經濟增速放緩,而全球有很多亮點,因此要在全球配置資源。大家希望到移民去美國本質也是一種經濟行為,為了使自己獲得更多的資源、更好的發展前景和更多的收入。這種力量引導着全球的資本流動,人口流動。因此,我認為全球化是一個大趨勢,雖然全球化的趨勢在放緩,但並不會改變這樣一種全球化進程。

  全球如此,一個國家也是如此。資本總是會流向最有希望的地方,使得該地的經濟集中度進一步提高,其他的地方會冷落,這也是一種均衡。當某個地區由於資源少,人口外流後,剩餘的少數人就獲得相對多的資源或者福利。所以從區域看,可能區域經濟不平衡;人均資源、人均GDP或者人均收入角度來看,人口的流動導致各個區域之間的人均GDP、人均收入相對平衡。如果再加上轉移支付的話,這種平衡就有可能做得更好。

  以上文章來源於北大金融評論雜誌,文中觀點僅代表研究人員個人的看法,不代表任何機構的意見和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