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個購買盲盒的人都有自己鎖定的目標:他們仔細辨識盒子裏的聲音,試圖通過某些“技巧”選到自己期待的那一款玩偶。
工作日的晚上8點,三里屯的泡泡瑪特店裏客人仍然絡繹不絕。
年輕人正在挑選盲盒。
要試圖找到成癮行為背後的真正的心理需求。比如一個人購買盲盒,可能是因為他身邊的人都在購買和討論盲盒,而他需要通過參與其中來獲得其他人的肯定和接納,從而找到歸屬感;一個經常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抽盲盒過程的人,可能需要的是享受被人關注的快樂以及與人分享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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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出版的《玩潮:快樂即正義》一書中講述了“潮玩達人”王驚奇購買盲盒從“入坑”到“瘋狂”的真實故事:4年前的一天,王驚奇下班後路過公司附近的泡泡瑪特店,看到店門口懸掛着Molly十二生肖系列宣傳海報。“海報上,一個老虎造型的娃娃穿着紅肚兜,頭戴虎頭帽,有一雙湖綠色的大眼睛,微微嘟着嘴”,她被這個“不知如何定義的塑料小人兒”深深吸引了,第一次產生了想要擁有的念頭。
她走進店裏,跟店員説想要這隻小老虎,店員給她介紹了盲盒的玩法,於是她就“隨便買了一個”,接下來又連續入手了好幾個,就這麼中了盲盒的“毒”。用她自己的話説,整個過程就是“上癮”。
“不知如何定義的塑料小人兒”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眾多年輕人趨之若鶩?瘋狂購買盲盒行為背後隱藏着怎樣的心理學原理?談到行為成癮時常被提到的“斯金納箱實驗”又與盲盒購買有什麼聯繫?為此,記者走訪了北京三里屯的泡泡瑪特店,也採訪了北京大學精神病與精神衞生學博士、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牀心理科主治醫師姜思思。
解封未知的刺激:讓年輕人趨之若鶩
一個週四的晚上8點半,盲盒店裏的客人仍然絡繹不絕。顧客看上去基本都是20歲上下的年輕人,有年輕的小情侶,有好閨蜜,也有志趣相投的好哥們兒,還有一些年輕的家長帶着上小學的孩子。記者注意到,幾乎每個購買盲盒的人都有自己鎖定的目標:他們站在某個系列的盲盒櫃枱前,拿起盒子,掂量裏面玩偶的重量,再放在耳邊搖晃,仔細辨識盒子裏的聲音,同時討論着,試圖通過某些“技巧”選到自己期待的那一款玩偶。幾乎沒有人空手而歸,每個人最終都會抱着“就是它了”的決心去收銀台付款,並且立馬拆開包裝。
據店員介紹,店裏的盲盒中銷量最好的是米老鼠系列,春節期間每天都會售罄,因為迪士尼動畫片陪伴了大多數人的童年,裏面的卡通形象深入人心;其次是哈利·波特系列,相關影視作品和書籍的流行使消費者對這一系列的玩偶造型備感親切。
王驚奇在抖音擁有超過105萬粉絲,她在抖音平台“拆盲盒”話題下視頻累計播放量已突破十億次,獲贊1200多萬。她的視頻內容主要是分享開盲盒的過程,每天都有人在等待她的更新。她知道,大家想要的也是解封未知的刺激感:“粉絲和你一樣好奇會拆出什麼”。
王驚奇購買盲盒最“瘋狂”的一次經歷,是在接到8000元的報酬後直奔泡泡馬特,一口氣挑了80個盲盒,花了4000多元。王驚奇算過一筆賬,她為盲盒花的錢足以買下一輛中等價位的汽車,但這在盲盒玩家中並不算罕見。據《新京報》報道,2019年,有近20萬人人均花費兩萬多元人民幣收集盲盒,還有人為此一年花費近百萬元。發達的社交媒體也推動了盲盒系列的傳播。雖然單次購買盲盒價格不算貴,但如果買“上癮”也可能“傾家蕩產”。
有分析認為,氪金屬性、戳中萌點、定價適中、充分利用好奇心這幾大屬性是盲盒一出世就受到年輕人喜愛的主要原因。泡泡瑪特相關負責人表示,盲盒的消費者以獨生子女居多,追求陪伴感強烈,對有設計感、藝術性、有小確幸的點滴美好感興趣。
斯金納箱實驗:買盲盒“上癮”的秘密
姜思思表示,要理解瘋狂購買盲盒的行為,就要理解人類主動行為背後的原理——“操作性條件反射”。
伯爾赫斯·弗雷德裏克·斯金納是美國著名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家,他設計了一系列“斯金納箱”實驗,來揭示人類主動行為背後的秘密。他把一隻小鼠放在一個有按鍵的箱子裏,每當小鼠按下按鍵,就會掉落一顆食物;經過一段時間,小鼠就學會了在飢餓時主動按下按鍵獲得食物。斯金納認為,食物“正強化”了按鍵行為,促成了小鼠按鍵獲取食物行為的建立。繼續試驗發現,即使沒有食物掉落,小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會繼續按鍵行為;經過了幾百次失敗,按鍵行為才最終消失。
研究發現,對於動物和人類,行為產生的結果會影響該行為的增多或減少,結果如果是獎勵性的,行為就增加,稱為“正強化”;結果如果是懲罰性的,行為就減少,稱為“負強化”,這就是“操作性條件反射”作用。
斯金納還比較了通過獎勵或懲罰方式建立行為兩種方式的異同,發現懲罰可更快速建立行為模式,但這樣建立的行為消退也更快,一旦懲罰消失,該行為也會迅速消失。相比之下,正強化建立的行為則更穩定。斯金納得出結論:正強化比懲罰能更有效地塑造行為。
在這一基礎上,斯金納進一步調整實驗,讓食物掉落與按鍵行為的聯繫變成隨機性,按鍵後食物概率性地掉落。研究發現,即使食物不掉落,小鼠也會不斷地按按鈕,且這種行為消退得非常緩慢。
這項研究與購買盲盒有什麼關係呢?姜思思指出,對於盲盒購買者來説,打開盲盒獲得想要的玩偶是一種“獎賞”,會正強化購買盲盒這一行為。不確定的購買結果,就像以一定概率掉落的食物,使購買者無法判斷行為與結果的關係,行為就有可能始終持續下去。
姜思思認為,如果從神經生物學的角度理解成癮行為,不管是對煙、酒、毒品等物質的成癮,還是“性癮”等行為成癮,都有相似的生物學機制,均涉及與人類動機相關的中腦邊緣多巴胺獎賞系統。以上物質或行為最終都是通過增加“獎賞系統”多巴胺分泌,讓人們產生快感、緩解不良情緒,而帶來了“成癮”的可能。越快越容易引起獎賞系統多巴胺釋放,成癮的可能就越大。
正常來講,中腦多巴胺獎賞系統受大腦前額葉調控,而青少年大腦前額葉較成人尚未發育成熟,因此可能更容易受到影響。
出現這四種特徵,須高度警惕“行為成癮”
姜思思指出,我們日常所説的“上癮”並不能等同於精神病學臨牀診斷中的“成癮”,也絕不能説購買盲盒就是成癮行為。但是,如果購買行為出現以下四種特徵,則須高度警惕“行為成癮”,或者説“非物質成癮”的可能性:
一是“明顯過度”,比如相對於生活狀況而言,在購買盲盒這件事上花費了過多的時間、精力、金錢;二是“戒斷反應”,比如不買盲盒就非常難受,夜不能寐,甚至煩躁、易怒、緊張、情緒低落;三是“耐受性增加”,比如買盲盒的頻次逐漸增加,從一個星期買一個就能滿足,發展到每天買一個才能踏實,最後到每天買好多個心裏才舒服;四是“負性後果”,比如因購買盲盒讓自己入不敷出,為買盲盒跟父母説謊要錢,房間裏到處都是盲盒導致自己的生活空間受到嚴重擠壓,每天只想着買盲盒、拆盲盒而不想參加其他娛樂活動,以及更嚴重的不良行為等。
姜思思指出,還有一種購買盲盒的心理須高度警惕,就是以盈利為目的購買盲盒,期待抽到稀有的隱藏款式而賺到一大筆錢。要知道,“以贏錢為目的,參與由機會決定其結局的遊戲或類似遊戲的活動,叫作賭博。”其危害,不言而喻。
姜思思説,走在書店裏,經常可以在商業書籍區看到有書在教你怎麼設計出能讓人“上癮”的產品;而在金融市場,生產“成癮”類產品的公司也似乎更被看好,大有“要麼讓用户上癮,要麼你就輸了”的架勢。尤其是那些人工設計的產品,不僅是盲盒,網絡遊戲、社交軟件、購物軟件等產品都是如此。“這些產品可能會比天然的未經設計的活動更強烈地刺激我們中腦邊緣多巴胺獎賞系統,使我們可以不費力氣地得到更多的多巴胺釋放和更多愉悦(天上不會掉餡餅,小心餡餅是陷阱),潛在的成癮性也可能更強。”
姜思思認為,大家也大可不必“談盲盒色變”。如果不過度,抽盲盒其實很像20年前方便麪廠家的抽卡片活動——同樣的盲抽,同樣的集齊成套,同樣的與同學朋友討論甚至分享。作為一項有趣味性的活動,收集盲盒只要有節有度即可。但如果到了“瘋狂”購買,甚至成癮的程度,那麼就要提高警惕。
她建議年輕朋友,在購買盲盒時如果發現自己購買過度,耐受性增加,越買越多,產生了負性後果,就要及時警醒,及時“止損”,終止這種行為。如果發現自己即使知道有害也無法終止,就要求助於身邊的人,甚至到專業的精神專科醫療機構就診。
最後,要試圖找到成癮行為背後的真正的心理需求。比如一個人購買盲盒,可能是因為他身邊的人都在購買和討論盲盒,而他需要通過參與其中來獲得其他人的肯定和接納,從而找到歸屬感;一個經常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抽盲盒過程的人,可能需要的是享受被人關注的快樂以及與人分享的喜悦。
“找到真正的需求,用更健康、更有建設性的方式去滿足這些需求,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姜思思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