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家門口遛彎兒。突然三五個年輕男女圍上來,使勁推銷剪髮卡。我瞅了一眼他們身後的店鋪,還沒正式開張,裝修材料亂糟糟堆在一起;再看看推銷員飽滿的熱情,大有我不掏錢就不放我走的架勢。Tony老師們已經這麼拼了?懷着對打工人的敬意,我火速逃離了現場。
當時最震撼我的還不是推銷員滿格的雞血,而是店鋪招牌上的創始人頭像,那張圓潤的臉在鮮紅底色的映襯下顯得尤其辣眼睛。八卦如我,當天回家就做了點檢索,發現這個老闆果然不簡單。他叫陳浩,名字後面總是跟着一大串頭銜,打頭的通常是“世界美容協會有限公司主席”。這個“世界美容協會有限公司”實際上是一家註冊於香港的私人企業,公司總共就兩個人,負責人也叫陳浩,你説巧不巧。陳總的事業起步於1996年,連鎖店遍地開花、差評如潮,有個網友的吐槽看得我直後怕:花不夠兩千塊,出不去那扇門。
沒錯,這個陳浩就是這幾天熱搜上的“浩哥”,試圖套路我的理髮店就是“浩哥”的文峯美髮美容。
因為秘書在公司公眾號文章裏吹噓老闆“有天眼”,上海文峯美髮美容有限公司火遍了大江南北。火到什麼程度呢?江蘇有家叫“文峯集團有限公司”的上市企業表示不堪其擾,發聲明澄清他們和文峯美容美髮的關係:差不多相當於松花江和松花蛋的關係。我懷疑江蘇文峯在蹭熱點,但我沒有證據。
文峯美髮美容最奇葩的地方,還不是令人髮指的個人崇拜。這個美容美髮連鎖企業一面醜聞不斷,風評惡劣;一面又高調地存在於各個大中型省會城市的大街小巷,看起來不愁市場。陳浩肯定沒“天眼”,怎麼就能這麼長年當街“割韭菜”呢?
有兩個信息值得特別關注。一是文峯的消費者羣體中,老年人佔相當大的比重。老年人的消費習慣比較傳統,不像如今的年輕人,花錢乾點啥之前都恨不得把點評軟件、測評帖子翻個遍。點評軟件上,文峯收穫無數一星差評,微博、知乎等平台上,類似“我如何一步步掉進文峯會員卡的坑裏”、“申請退款三個月毫無進展”之類的“血淚貼”,隨手一搜俯拾皆是。但這些對老年人來説都是盲區。二是文峯號稱“產學研銷”一體,幾乎是全鏈條收割。大量員工來自文峯自辦的職業技術培訓學校,學費、學雜工具費裏的套路,比起門店裏的銷售套路不遑多讓。“每日人物”給一篇文峯職業學校前學員的自述起了個生動的標題,“幫浩哥割韭菜,自己也是韭菜”。前兩天看到有評論者認為陳浩雖然槽點多、路子野,好歹給許多底層青年提供了生計。我對此種論調頗不以為然,這究竟是給人生計,還是把人套牢呢?
比起披着“科技”、“創新”外衣的大坑小坑智商税,文峯那些坑蒙拐騙的手段實在有點“土”,卻能精準地篩選出風險意識相對差、維權能力又相對弱的目標羣體。這幾天圍觀文峯的種種,時不時想起曾經的保健品“帝國”權健。和文峯五花八門的“套盒”類似,權健的“火療”、“正骨鞋墊”,也是望之不靠譜,但總有人對它們深信不疑。你很難一味指責這些人糊塗愚昧,更多時候,他們只是太缺乏經驗和知識儲備。在套路層出不窮的世界裏,這些人恰是最脆弱的。
比起“造神”和洗腦,文峯美容美髮商業模式中“揮刀向弱者”的牟利邏輯更讓人鄙視。説起來,文峯多年來一直我行我素,一方面是因為總有不明真相的羣眾可以供其宰割,一方面也是因為違法成本實在太低。據調查顯示,上海文峯美髮美容有限公司當前共有8條行政處罰,罰款總金額約81.65萬元。對一家號稱年入20億的公司來講,這點罰金大概既不構成傷害也不造成羞辱。約束不良企業、保護相對弱勢者,監管部門和權威機構可以有更好的作為。
上海市普陀區市場監管局已於11月對文峯公司立案調查。上海市消保委分別於今年6月和11月約談文峯公司,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兩次約談,這種節奏並不多見。11月17日,上海消保委還專門針對文峯公司發佈了一條風險提示,特別建議老年消費者謹慎對待文峯養生類套餐產品。注意時間線,有關部門的行動都在“開天眼”風波之前。文峯被盯上並不是響應輿情,而是回應居高不下的投訴量,是日常監管的舉措。這讓人有些許欣慰。或許接下來我們更該關心的問題是,這些舉措能不能足夠有效、足夠有威懾。比如依法的前提下,怎麼處罰才能真正讓不良企業長記性。比如面向老年人的提示,能不能真的傳播到老年羣體當中去?“武裝”易受害羣體也能提高違法成本,關於這一點,隔壁反詐中心一定深表同意。
文峯和“浩哥”終於被盯上,本質上與熱搜無關,而是一個個微小的聲音總算得到了迴響。如果能看到這一層,熱搜上的奇觀頓時索然無味起來。
文/北京青年報評論員 張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