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Tech星球溝通前,洋碼頭創始人曾碧波剛剛開完一個半小時的會,當時已是深夜將近十一點。
創業12年,忙碌至深夜對於曾碧波來説是常態。但異於常人的勤勞和堅持,並未能緩解洋碼頭的困境,就好像一艘大船朝着錯誤的方向航行,將永遠達不到終點。
過去12年,洋碼頭經歷過國內跨境電商最巔峯的時期,公司迅速壯大,員工人數一年翻了一倍還多。但這兩年,這家公司逐漸消失在公眾視野中。
如果不是創始人的公開信以及發聲的賣家,大概沒有人會注意到這艘已經快要擱淺的船。
融資過10億,具備穩定盈利的跨境電商公司從頂峯跌落,洋碼頭已經沒有了穩定的辦公場地,有2億元賣家欠款待還,創始人曾碧波甚至賣房賣車,但資金依舊不夠週轉。
洋碼頭誕生於2009年,隨後中國互聯網公司進入了高速擴張的十年,那是創業者的黃金時代,熱錢滾燙,消費旺盛。誕生於2010年前的洋碼頭,沒有經歷過經濟週期的洗禮,這家公司及他的掌舵者並不清楚,當市場向下時,需要做好哪些準備。
過去一週,Tech星球就此訪談了洋碼頭創始人曾碧波,也聯繫了多位賣家和公司員工,試圖回答,洋碼頭是如何走入了至暗時刻。
曾碧波向Tech星球坦言,造成今天這一局面的原因,不是過去發展中的持續虧損,而是在資本運作過程中的浮躁心態,以及對資本市場的錯誤判斷。他覺得自己應該赴中國香港或者美國上市,而不是謀求在國內上市,這一策略影響了資金的週轉。欠2億貨款、總部退租、員工只剩50人,公司每月仍盈利一家公司的辦公場地和所處的地理位置,是公司發展狀況的註腳之一。
洋碼頭的總部位於上海市靜安區江場三路93號12層,這是上海市北高新創新園區裏租金最貴的寫字樓。很少有人知道,洋碼頭在巔峯時期還將13層給租下,但也很快退租。
圖注:洋碼頭總部前台,Tech星球拍攝“之前這棟樓進出都是佩戴着洋碼頭工牌的年輕人,他們公司是這棟樓里人最多的”,市北高新園區的保安告訴Tech星球。
但現在,這裏已經不再屬於洋碼頭。
Tech星球9月15日實地探訪時發現,洋碼頭曾經的總部大門緊閉,只貼着兩張告示。一張來自物業,上面寫着“因洋碼頭長期拖欠租金、物業費、水電費,現已提起訴訟,故停止該場所使用”,另一張來自洋碼頭公司,上面寫着“為壓縮不必要的開支,我司啓動總部辦公地址遷移計劃,過渡期間,洋碼頭將採取遠程居家辦公。”
圖注:洋碼頭總部大門所貼告示,Tech星球拍攝曾碧波向Tech星球確認了糾紛的存在,他承認公司拖欠了6個月房租。
“我認為市北高新應該給洋碼頭免租政策的,因為上半年疫情。疫情期間兩個月都不辦公,沒有人在公司,整個棟樓也租不出去,只有洋碼頭要租。”曾碧波解釋道。
危機進一步暴露在公眾面前,源於洋碼頭在公眾號發佈的公開信。5000字的公開信詳細解釋了,洋碼頭是如何一步一步陷入危機,以及希望賣家們能夠信任平台,繼續經營。
事實上,洋碼頭平台上的賣家早就意識到了問題。
貨款拖欠的現象,從去年年中就已經出現。賣家王星就是其中的一個,從去年年中開始,洋碼頭累積欠王星16萬貨款,至今這筆錢都沒有到賬。
去年,洋碼頭向王星解釋,因為疫情,再加上公司準備上市,有股權架構調整,所以資金週轉困難。此前合作4年所累積的信任,讓王星選擇理解和等待。
但直到去年年底,王星才發現他並不是個例。信任在這刻被一點點瓦解。
隨之而來的是客服越來越敷衍的回覆,對接的運營人員相繼離職,王星無法再獲得洋碼頭的更多消息。最終,他選擇從德國追到上海,希望拿回16萬貨款。
像王星一樣被拖欠貨款的賣家有1000名左右。這意味着,洋碼頭平均欠賣家每人20萬。曾碧波向Tech星球透露,截至今年5月,拖欠貨款累計達到2億,還有3000多萬元的賣家店鋪保證金。
從今年年初開始,失去耐心的賣家們開始不時出現在洋碼頭總部,並且愈發頻繁。對於賣家的欠款情況,曾碧波很清楚,“欠款50萬以上的不超過100個,歐洲有兩個賣家,確實規模比較大,快600萬。”
不僅是賣家,有部分洋碼頭用户也向Tech星球表示,在洋碼頭APP裏的餘額提現超半個月都未到賬。有的金額數百元,有的上萬。
曾經是入駐企業規模最大的洋碼頭,如今成為最令園區保安“頭疼”的公司。“三天兩頭就得去12層維護秩序”,保安向Tech星球抱怨,“每次警察都來調解。”
員工規模也在縮減。2020年9月,洋碼頭創立10週年,公司從巔峯時期的700人驟降到300人。今年年初,這一數字徘徊到100,而現在員工只剩下50人左右。
不只是員工數量。受疫情影響,從今年4月開始,洋碼頭實行薪資減半政策。即使已經復工三個月,這一政策仍在執行。
創始人曾碧波並沒有迴避這一問題。但他表示,洋碼頭對月收入1萬元以下的基層員工不打折,管理層以七折為主,總監級別打對摺,“公司目前一半左右是基層員工。”
作為曾經紅極一時的跨境電商平台,洋碼頭迎來了至暗時刻,但曾碧波並不認為洋碼頭正在倒下。“50個人就已經夠維持公司運轉了”,曾碧波向Tech星球表示,“我們現在公司還是正常運轉的,每個月還是盈利的。”
曾經活躍着七八千賣家的洋碼頭,現在有還有500多家賣家在繼續賣貨。打開洋碼頭APP,直播版塊依然有買手在賣奢侈品包。連續兩年盈利5000萬,疫情後融資數億,大舉擴張洋碼頭是為數不多吃到過疫情紅利的互聯網公司。
2019年,洋碼頭首次實現全年盈利。曾碧波表示,洋碼頭應該是國內首家實現盈利的跨境電商平台。
提及2019至2020那兩年,曾碧波還是很興奮,“2020年剛開始的時候,進口是很爽的,因為老百姓出不了國,只能從平台上消費,2020年流量特別大。”
僅僅2年,洋碼頭的交易額接近70億,盈利近5000萬,“整個跨境進口行業,只有我們一家是賺錢的,其他都在虧錢”,曾碧波毫不掩飾對於自身商業模式的自豪。
在此之前,洋碼頭四年虧損了近6個億。
“你説6年燒8個億,錢多嗎?對中國做電商來講,一點都不多”,曾碧波坦言,“洋碼頭這麼多年把平台燒到利潤來,在這個行業裏,我們做的算不錯了。”
曾碧波回憶,在2015至2017年是行業競爭最激烈的3年。跟天貓、京東、考拉海購、小紅書瘋狂競爭的時候,洋碼頭燒了很多錢,“跟考拉競爭是很殘忍的,都是貼錢虧錢賣的。”
而賣家貨款混用問題,也就是從行業混戰時開始的。
曾碧波坦言,2015年至2018年,平台虧損了不少錢,確實用到了平台賣家的資金。但他並不認為這給今天的局面埋下了伏筆。
“平台的模式有個投入期,有變現期。在投入期,品牌、流量、系統、基建、供應鏈的整個過程都需要投入。沉澱之後,2019年進入收割期”,曾碧波向Tech星球解釋道,“商業模式是能夠把錢給賺回來,能夠把賣家的貨款歸還的。絕大部分電商都是常年虧損,最後賺錢清償債務,解決歷史問題。”
2016年,洋碼頭通過向賣家收取佣金的形式開始商業化。佣金收取比例也從3%提升至現在的8%-10%。這也是洋碼頭目前最主要的營收來源。
在曾碧波看來,只要運營穩定,洋碼頭靠收佣金也能成為一家持續賺錢的電商平台。
“2018年,平台系統就開發完善了,後續不用再投入研發成本。2019年上線的海淘直播帶來自然流量,不需要再買流量;公司一年的人力成本在五六千萬”,曾碧波計算着公司的成本,“我躺在那賺錢,平台已經進入收割期了。”
2020年,不到一年半時間裏,洋碼頭拿到三筆來自資本市場的融資,每筆金額都超億元。而在此之前,這家公司已經快3年沒有融資了。
連續盈利的洋碼頭開始積極佈局。在洋碼頭2020年的計劃中,新零售項目的發力目標是,3年內在100個城市開1000家線下門店。2021年3月,洋碼頭全面啓動奢品官方直營,從第三方平台成為“供貨商”。
業務大舉擴張,曾碧波想賺更多的錢。不過,這種想法並沒有成為現實。12年“海淘老兵”,為何走到了懸崖邊?回顧過往12年的創業歷程,曾碧波認為,自己做過最後悔的決定就是在去年選擇回國內上市。
“的確是我戰略上的失誤”,曾碧波坦言,“我們就應該謀求在美國或者中國香港上,把戰略繼續延續下去。”
連續兩年實現盈利5000萬,融資數億。疫情帶來的進口紅利,讓曾碧波覺得自己成為了真正的“碼頭哥”,他彷彿看到了帶領團隊上岸的輝煌場面。
“2020年,我們太順了,手裏有很多現金,就有點浮躁了”,曾碧波告訴Tech星球,“同行都沒有像我們這麼紮實,效率這麼高,商業模式橫掃天下,我們零售貿易多,微博、重慶市政府都來投我。再加上寺庫在美股上市,市值表現並不好。”
在2020年9月,面對媒體追問對於上市的看法時,曾碧波還在剋制自己的憧憬,“資本市場是錦上添花、水到渠成,急不來。投資人急也沒用,上市有他的內在規律。”
但不到半年時間,洋碼頭還是啓動了上市計劃,準備衝擊創業板。儘管曾碧波早就預見到了上市過程中的潛在成本,但他還是決定奮力一搏。
曾碧波從一開始便想在海外上市,但錯過跨境電商黃金時代,只能選擇回國上市。這導致其不得不花大代價拆紅籌結構,即拆除VIE架構。
從決定拆紅籌結構開始,洋碼頭採取了一系列的動作。最為重要的是,洋碼頭將資金託管至第三方平台。“當時我們將大量的資金,放第三方託管的支付結算系統裏來支撐平台海外賣家的正常結算,所以這一下資金消耗得比較厲害”,曾碧波告訴Tech星球。
另外一方面,一家大股東在去年決定退出,也成為洋碼頭消耗資金的重頭。“因為這家股東不願意在國內持股,也不願意在國內上市,所以我們退了一個億。”
曾碧波回憶,拆紅籌結構花了大概1.5億元,再加上退股、還銀行貸款等等,為了上市,洋碼頭前後花了近3億。但他認為,只要能順利上市,這一切都在他的承受範圍內。
直到2022年的疫情,徹底打亂了曾碧波的計劃。
“2020年我們對市場的判斷還是很樂觀的,從2021年下半年開始,這個市場的形勢完全不對”,曾碧波分析,“2021年,整個抖音生態崛起,國產品牌開始起來,用户漸漸地不買國際品牌。一年時間,進口不再紅火,出口反而很火,再加上海疫情完全超出我們的預期。”
2022年的疫情,給洋碼頭從供應鏈、物流到消費者需求端,都帶來了影響。
在供應鏈端,洋碼頭一直採取的國際直郵的物流模式,在海外建設海外倉。疫情期間,國際直郵訂單的航班數量大幅下降。曾碧波回憶,之前一週能有超40趟航班把訂單配送到國內,現在一週只有2至3趟航班,每週根本沒有貨能發回國內。
洋碼頭一直在機場清關,但進口物資要配合防疫,整個訂單的履約速度時效特別差,出現大量消費者取消訂單。而在用户端,洋碼頭近30%-40%用户來自上海,但今年上半年,上海用户基本不再海淘。
“現在來看,去年的步子邁得太大了,我們本來在2020年的勢頭很好,2021年我們可以收割行業,變成抖音最重要的戰略合作伙伴,把所有的買手直播輸送到抖音去”,曾碧波反思。
“從邏輯上來講,當時選擇上市的判斷是有依據的,但現在來看還是不夠慎重,對市場風險的判斷還是偏幼稚的”,曾碧波坦言。
上市成為不可能完成的目標。還沒“上岸”的洋碼頭,迎來的不是敲鐘時的歡呼,而是失去耐心的賣家們。尋求併購,洋碼頭向何處“靠岸”?8月31日,曾碧波召開賣家會議,90分鐘時間全盤托出洋碼頭的現狀,並提出希望通過“債轉股”的方式來解決歷史貨款問題。
半個月過去,找洋碼頭商量“債轉股”的賣家並不多。“大多是觀望為主,賣家也在看我們下一步的動作在哪裏,看融資的進展”,曾碧波告訴Tech星球。
實際上,對洋碼頭已經不抱希望的賣家們並不認可這一方案。“我們就想拿回自己的錢”,賣家王星告訴Tech星球,“變成股東了,那其他賣家就是找我來要貨款了。”
儘管曾碧波怪自己太相信資本,但眼下,能救洋碼頭的也只有資本。
併購可能是現在曾碧波認為最切實際的解決方案。“把我們的資產、品牌、業務、資源融入到一個更大的平台體系,然後把債務清倉,我覺得這個可能更現實一點”,曾碧波告訴Tech星球,“還是要確保業務得到好好發展,在經營的賣家得到有序的資金結算,以此來獲得更好的資本運作的空間,把歷史問題解決。”
無論是賣家會議上,還是面對媒體,曾碧波都透露目前有四、五家機構正在對接,包括互聯網電商巨頭、國企以及傳統國際貿易公司。
實際上,從2015年開始,洋碼頭就想歸到巨頭名下。京東、阿里以及拼多多都是其遊説的對象,但巨頭都未對洋碼頭產生興趣。
在曾碧波看來,海外買手、賣家是洋碼頭現在談判的最佳砝碼。而長達一年的貨款拖欠,幾乎已將賣家的信任消耗殆盡。
“如果從一開始洋碼頭願意和我們正面溝通,我之後還是會繼續在洋碼頭上賣貨的,因為平台確實蠻好的,要不然也不會做那麼多年”,王星向Tech星球坦言。
但現在就算能拿到貨款,王星未來可能也不會考慮再跟洋碼頭合作,“這已經不是平台的問題了,是對人失望。”
洋碼頭上的賣家並非僅在一家平台運營,對於他們而言,失去洋碼頭是損失部分收入。而對於洋碼頭而言,賣家是平台最有價值的資源。未來,洋碼頭還能凝聚多少賣家是個未知數。
“只要給我半年到一年的時間,我就能還完所有錢 ”,曾碧波對洋碼頭依然抱有信心,“現在我們的業務在復甦,正在產生利潤。上海也復工了,也有資方對我們感興趣。畢竟洋碼頭積累了品牌系統、供應鏈資源,以及3000多萬的用户。”
曾碧波估算,去年洋碼頭估值超40億,其個人加上團隊佔股百分之二三十,“哪怕估值現在只有10億,我們釋放15%股份,就能填補上資金窟窿。”
在曾碧波眼裏,2億的貨款並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大數目,眼下的危機也並非無解,作為12年的海淘“老兵”,洋碼頭只是暫時遇到困難,他堅信,“洋碼頭不會倒下”。
(備註:文中王星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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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碼頭將向何處“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