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被美國“卡脖子”怎麼辦?產業政策能夠解決中國經濟發展不均衡的問題嗎?“中國願景2035”的藍圖如何變成現實? 2021年,觀傳媒重磅推出“大師計劃”,將持續、系統地推出不同領域的優秀學者,為讀者奉上新領域的新知識。“大師計劃”第一期我們將推出富有學術成果的企業家、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史正富,帶來對中國產業經濟的分析。
【文/ 史正富】
如何實現“中國願景2035”?
中央文件裏今年提到“中國願景2035”,過去經濟學家談這個問題的時候,比較多的是從生產、供給這頭來談的。現在中國提出了以人民利益為中心的發展路線,換到我們經濟學的話語裏頭來説,就是要以社會的需求及未來的變化,作為經濟發展的引領。
首先要討論我們未來有什麼需求。按照現代西方經濟學的説法,其實是不研究需求的,他把它當做一個收入的函數,收入增高了,你的需求就會變化。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並沒有討論“誰的需求”——個體的能力不同獲得的收入不同,錢多的跟錢少的,各搞各的需求。然而社會是以錢來投票,有錢人的需求在社會的供給體系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因此,即使像這些發達國家人均收入到了高水平了,但是社會上仍然存在着民眾基本需求沒有保證的情況。
比如説醫療,美國這些年一個大的問題就是醫療改革的方案反反覆覆,在奧巴馬時代搞出了一個折中的社保方案,可是特朗普一上台又把這給否決了。在這麼一個高度發達的經濟體當中,醫療這個人民羣眾最基本的東西,是得不到滿足的。
所以我們今天必須把需求放在前置的條件下,我們的增長體系必須把滿足全社會人的那些基本的需求放在前提上來,同時也能滿足社會在有市場的條件下,需求一定是分層的——對不同階層的不同社會需求,應該有一個合適的安排。
中國現在處在這個時代裏頭,要解決這些問題,要跳出現在的經濟學思路,這個會影響到我們對經濟體制的理解。但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它肯定還是要生產體系、供給體系有能力去不斷地滿足那些不斷增長着的人民羣眾的需求。
如果沒有產業的發達,大家在哪兒就業?不就業就沒有收入,他消費什麼呢?如果他的工資很低,都鎖在貧困線上,你大量的產能都出來了,資產都積累了,最後他還是沒有消費。所以解決產業發展的問題,同時解決收入分配的問題,才能實現經濟的增長。
網絡直播引領消費新模式,圖自新華網。
實現產業升級發展,有哪些問題需要解決?
第一個是現在都講的,我們的生產體系的或者叫產業體系的升級,從過去的以大規模製造業為主體的狀態,要變成一個產業結構越來越高端,越來越多元,能夠產業結構有很大的韌性、靈活性,滿足不同層次的中國經濟長期發展需要。
中央曾經提出戰略性新興產業計劃,那是講科技,要做好這些新興產業靠什麼?首先是基礎科學要有支撐,其次工程學和應用這一層面要有大的推動,整個產業鏈上要補齊短板。
現在大家最關心的就是所謂的科技短板,我們可以看到在現在我們的整個產業鏈當中,就有若干個產業是在國際上被人家掣肘的,所以才有打壓華為,它表明我們在最前沿的高端產業上有一些問題要儘快解決,進而擺脱打壓。這些科學技術的研究和新興產業的發展,肯定是我們經濟體系未來發展中的一個頭等重要的問題。
相關的還有一個——支撐中國經濟底盤的是過去幾十年到今天已經形成的龐大的產業體系,它支撐着中國整個國民經濟,它面臨什麼?就是升級的任務,要從原來的模仿型的製造,走向自主創新基礎上的技術進步,把中國製造轉變成中國精造。
精造是一個説法,就是精密製造的意思。講究的是德國、日本式的製造體系,能夠生產出來對未來的社會羣體有吸引力的產品,那就要求精密、環保、安全、好用,這一點我想大家都有切身體會。生產資料領域、機器設備領域更是這樣,尤其工作模具、精密儀器,像實驗室使用的大量的化學檢測儀器,還都是很大程度上依賴進口。
這些東西在國內都有,當年也滿足過中國人民生活的日常需要,滿足過科學研究和製造業的產業配套鏈的需要。但是今天國產的這一部分面臨着提高自己的品質和質量的任務。而這個就涉及到了你要在材料、工藝、裝備,還有製造文化上進行提升。所以現有產業的升級,其實它的難度一點也不低於高新科技產業發展的挑戰,這兩個實際上是應該並行完成的。
更重要的是,高新科技產業的發展過程,會為現有產業的升級提供越來越多的便利條件,比如説儀器設備的進步,新裝備的出現,新材料的出現,這些也能幫助現有產業的升級。問題是在哪裏?在於現有產業的羣體,他們大部分是過去40年中國改革開放時代成長起來的企業家,不管是年齡還是知識結構,都面臨着一個挑戰。
因此我個人的感覺,抓高科技產業的振興是當務之急,也是長期戰略,但是現有產業的持續升級,更是一個挑戰,根本上是牽扯到新一代企業家的成長。
還有一個是職工隊伍素質的提升,如何能把原來的農民工轉變成德國、日本意義上的所謂professional skilled,有技藝的,有專業的生產線工人,這也是一個挑戰,這需要大規模的一線工人的培訓和成長。這是講產業上的供給生產體系的能力了。
如何提高生產製造能力,實現產業升級?
什麼條件導致生產能力的或者是製造能力的成長呢?在國內這個問題討論的比較少,一講這個很容易就講到體制改革上面去,比如市場化,我覺得是題目搞錯了。
我今天就提出一個問題,市場的規模和質量就是企業生產能力的規模和質量。要想實現我們講的產業升級,歸根到底是實現產業的基礎資產的升級。
你想有1萬噸鋼的產量,你就要有一個鋼廠,你從1萬噸要到1000萬噸,你就得去辦寶鋼這樣的大型鋼廠,鋼廠裏頭的土地、房屋,更重要的是設備,再加上員工,這個構成了它企業的固定資產和流動資產,資產的規模和質量決定你生產出來的是什麼鋼,什麼級別的鋼,多大產量的鋼。
這本來在企業會計學是極其簡單的,資產的規模和質量等於是產能的規模和質量,它決定了你的產量、產出。但是我們今天在討論中國經濟發展的時候,我很少聽到這種説法。
所以我想強調,要解決產業升級,或者是高新戰略性產業的興起,那就要首先解決這些產業所需要的資產的升級,這是我今天核心的主題。
從全社會的角度講,除了企業內部的資產以外,還需要企業圍牆外面的資產來配合,才能形成整個國民經濟體系當中完整的資產結構。
我們全社會的大型資產結構有幾個不同的類別,可以跟大家討論。
一個最常見的就是競爭性產業當中,企業自主購置的這些資產,包括廠房、設備、機器、專利這些東西,員工的培訓等等,這是一種私人企業級別來主持、添置、維護、淘汰的企業級的資產。
還有一種是企業外邊的,那就是我們過去講過的基礎設施,比如高速公路、鐵路、電信這一類的產品,它屬於基礎(公共)性資產。
再一個就是公益性,是由社會整體來進行購置、維護和使用,面向全社會的成員,但是它不追求利潤,這一類的就是像學校,還有基礎科學研究機構、醫院等等的,在我們沒有把醫療產業化之前,主要是來自社會公共資源的支持,而不是靠收高額的藥品費用來維持醫院的時候,那它就是公益性的資產。
此外,在生產體系資產上還有一類值得重視的,應該和企業級的常規性資產相區別的叫基礎性戰略性資產。
舉兩個例子,所謂基礎性,比如説生態上的,水資源在一個大區域的分配,開放水資源分配給不同的用户。這一件事它既可以是有經營的,可以賣錢的,但是又不是像一個企業可以辦的,因為牽扯到國家對水利系統的佈局、規劃和資金的投入,它是一個介乎兩者之間的事。
沒有水,任何一個地方的產業都搞不起來,所以這是基礎性的。但是它又是不一定要給你無償使用的,它又不是公益性的。這個我剛才講就是屬於基礎性的。今天我們提出“新基建”,過去是老基建,這裏頭應該會有一些屬於這個領域。
再一個例子是企業的產品。在全球存在競爭的條件下,先發明產品的國家,有可能對其他國家實行封鎖,甚至是把它作為打擊你的工具,這種情況下,一些產品就具有了國家與國家之間戰略競爭的含義。
很多年前,西方就搞了一個科技產品對外出口的管制體系,一直到今天。特朗普這兩年跟中國的科技戰更加特別地顯示了,企業製造的產品並不都是平等市場交換的產品。今天規定不賣給華為產品的,並不是製造這些軟件、芯片的美國企業,美國企業都是要做生意的,但是美國政府不讓賣了。
這一類產品始終都會有的,每個國家都會有自己的一些獨門絕活,互相對抗,這就形成了不是一般市場機制等價交換意義上的產品,它是企業生產的,企業有收益權,但它不完全是私的,這個我把它叫戰略性產品。
日前,國內首條稀土納米斷熱材料生產線籌建,當下由美日歐壟斷。
基礎性和戰略性的產品,製造所需要的能力,它背後的資產,作為一個國民經濟體系當中獨立的部分,區別於公共資產就是國家社會的資產,區別於企業擁有的資產。它們雖然可能產生收入,但是它們不是完全的市場等價交換的產品,我把這個叫基礎性、戰略性資產。
為什麼提出這個命題呢?現在我們放到中國的背景下來看,更明顯地可以看出來這樣一個現象,因為基礎性、戰略性資產的積累,投資積累不足,它導致全社會的生產潛力被壓制。
中國的產能過剩了嗎?
你們可以看一看中國現在的現象,私人社會的投資積極性很高,但是現在產能過剩,大家找不到投資的地方。我們也曾經在幾年前提出來中國產能過剩,進行了比較大力度的縮減產能、壓縮產能。
這是不是完全必要呢?肯定有必要。但是,我們是不是可以換一個思路來看——説產能過剩的,你們看看是什麼產能在過剩,主要是重化工業和基建,這也是中國改革成長起來最有競爭力的產業。但是以當時中國經濟的購買能力、需求能力衡量,它過剩了。
怎麼看這個過剩的問題呢?是因為我們沒有用的地方。為什麼沒有?因為你侷限於社會的企業界,也就是市場經濟的部門的用途了。
市場經濟部門的用途是什麼情況,大家都知道,過去中國的產業結構是出口導向的,但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全世界進行rebalance,就是重新調整,全球再調整,中國對外出口的比例在顯著地、連續地下降。
當時中國經濟已經搞這麼大規模了,而人家發生了全球性的危機,不可能再維持這麼高的出口比例,而這個出口主要是製造業,因此製造業的水平一往下掉,整個實體經濟的生產需求就往下掉,我們這些為他們服務的生產要素的行業,重化工和基建就過剩了。
這個過剩是不是意味着我們中國經濟發展到那個水平了,就不再需要這些重化工、基建所代表的產能了呢?不是的。我們人均的國民生產總值到今天為止也就是1萬出頭,10年前還差着遠着了。什麼原因?因為基礎性、戰略性資產沒人投資,他就不用你的鋼材、水泥、建材、建工機械、建工隊伍,這個過剩就出來了。
這個大板塊實際上是中國經濟中舉足輕重的基礎性板塊,它的蕭條按照我剛才的説法是因為我們潛在的社會需要,沒有變成現實的需求,也沒有人去投資這些基礎性的、戰略性的產品,私營企業不會去投資,又沒有專門的機制,超越私營企業的邏輯來辦這些投資事業。因此我們就出現了一個在還不太發達的情況下,工業化的比較重要的板塊的整體性過剩。
我們採取了適當的調減規模,讓整體經濟能夠生存。當然經過這10年的變化,現在慢慢地,情況都在調整,國家開始大規模地投資科學技術、新興產業,還有新基建,已經開始在往這個方向變化了。
但是從經濟理論的角度看,我們需要有一個理論的架構來理解中國經濟未來幾十年社會資源配置的宏觀格局,在今天發展的階段中,我們可以梳理一下我們中國可能產生的這些需求,除了老百姓的生活需求之外,下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基礎性、戰略性資產積累的需求都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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