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至今4個月,江易辰所在的VC還沒一個項目過會,“從業以來,前所未見”。
他原本任職於深圳一家知名人民幣基金,去年跳槽來到北京一家頭部雙幣VC,當時雙方聊得不錯,“薪資給的很高”,他自己也躊躇滿志準備大幹一場,畢竟在前東家時,他曾交出“一年開出20個TS”的成績。
但自2022年以來,他再沒出手過一個項目,“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做研究,新項目根本沒有上投委會的機會”。不止他,公司整體沒一個項目過會,“你能想象超過一個季度沒開張嗎?”
但這樣的一幕真真切切發生了。
珍惜手上的子彈——這已經是VC/PE默然間達成的一種共識。當一級市場來到冰冷的週期低谷,募資與退出的困境迅速傳導到了投資端,大家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再等等,起碼讓高估值降下來。”甚至有人調侃,現在最好的投資,就是不投資。
美元基金出手跌7成,辦公室空蕩蕩
「去投後100天」上線
“我好像突然就有周末了。”説起現在的狀態,林迪有些哭笑不得。他是北京一家頭部美元基金的投資經理,以前工作總是安排的滿滿當當,經常出差連軸轉,週末加班也是家常便飯。
明顯的轉折點是在春節假期後。在他模糊的印象中,從深圳疫情刷屏,到中概股跌跌不休,再到上海疫情,過去近三個月幾乎都被各種消極消息淹沒,他漸漸發現自家機構出手速度放慢了,突然間就“閒了下來”。
林迪所在機構20多個人,以往大家一週來辦公室四五天,放眼望去都是同事,“以前開會討論項目,會議室都是用搶的”。現在他差不多一週來一次辦公室開例會,項目少了,會議室裏刷短視頻的人卻多起來了,“要麼就在悄悄刷簡歷,找機會”。
這點在一位獵頭朋友那裏得到驗證,“現在不管是買方還是賣方,都説市場不好乾。前幾天,一位從名氣挺大的VC基金出來的候選人,跟我説他在看機會,不挑,有坑就去聊。怕待在機構裏只看不投,時間長了人就廢了。”
似乎一夕之間,昔日忙碌的投資人被集體按下了暫停鍵。清科研究中心公佈了一組看着揪心的數據——今年一季度市場明顯放緩節奏,投資案例數和金額分別同比下降27.5%和47.1%,換言之,今年投出的錢比去年同期少了近一半,堪稱腰斬。
一位投資人把這張圖表轉到朋友圈,配以簡單的幾個字:年度震撼圖片。
而美元基金的投資情況,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根據清科研究中心的數據,一季度外幣投資和案例數分別為458.77億和232起,同比分別下降72.7%和55.1%——相當刺眼。
節奏慢下來,讓人隱隱發慌。林迪接到合夥人一個特殊任務,讓她去打聽打聽別家一季度的投資情況。甚至合夥人親自上場,4月份讓HR上線了招聘需求——通過面試候選人瞭解其他機構同行的情況,“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出手放緩,機構內部的人感知最為迅速。
吳方任職於國內一家知名創投機構,去年剛剛完成一筆數十億人民幣募資。上週,她接到了通知:VP(投資副總裁)以下全部同事,每人選擇一家被投企業入駐學習。這是內部的一個新鮮項目,還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去投後100天」,期間工資照常發,員工私下裏戲稱為“上山下鄉”。
“老闆已經算是很有良心,賬上有錢養着大批團隊,並沒有二話不説就裁人。”吳方説,這兩個月內部形成一個共識——週期終會過去,大家與其閒着不如去產業裏體驗感受。相比其他同行,要麼只能埋頭做研究,要麼開掉,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大家為何不出手?
“都虧到B輪了”,地主家也沒餘糧
VC/PE剎車背後,是一級市場正面臨嚴峻的募資與退出之困。
募資前景未明,地主家也快沒有餘糧了。清科研究中心數據顯示,2022年第一季度,中國股權投資市場新募集基金數量共1374支,同比下降0.6%;披露募集金額為4092.7億元人民幣,同比下降3.2%。如果把統計口徑縮小到創投類基金,情況可想而知。
美元基金更為慘淡。外資LP的態度異常謹慎,“美歐澳現在對於出資國內GP的積極程度比以前下降了很多,甚至一些美元LP現在完全迴避。”上海一位美元PE合夥人無奈地表示。
清科研究中心數據顯示,外幣基金方面,2022年第一季度共20支外幣基金髮生新一輪募集,同比下降57.4%;披露募集金額約315.10億元人民幣,同比下降幅度達62.6%。這意味着,今年一季度美元募資減少約6成,史無前例。
北京一位早期基金的創始合夥人,早年憑藉着科技大佬的形象破圈。LP間流傳,過去一年他都奔走在歐洲和美國見LP,忙募資,但至今新基金關賬依然遙遙無期,原本談好的出資也岌岌可危,現在國內的團隊急忙開始將重心轉向募集人民幣基金。
相比募資,退出慘況更令VC/PE刻骨銘心。
春節以來,中企赴美上市進程依然緩慢;而SEC對《外國公司問責法案》的開始執行落實,使得在美已上市的中概股退市風險加劇,股價也集體受挫,美元基金退出渠道嚴重受阻。
糟糕的情況不止於此。眼下無論是A股還是港股,破發現象層出不窮,讓背後一眾VC/PE難掩失落。一個醫療創始公司好不容易走上了科創板IPO敲鐘舞台,結果首日破發,連當初B輪進去的投資人都虧錢了,誰還敢投?
這樣的案例已經數不勝數。正是這種退出端信心的喪失,讓LP到GP都開始勒緊了褲腰帶。“按照現在二級市場的市值,一級市場的估值還得再降一降,否則現在投得有多大方,後面算賬就有多難看。”
珍惜手上的子彈
創業者先妥協:有的估值降了90%
“等估值降下來。”這是投資界在訪談期間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我們可以勾勒一個畫面:其實絕大多數VC/PE仍有餘糧,但現在更珍惜子彈,捂緊口袋默默等着項目估值來到一個合理的位置。
這是一場投資人與創業者的心理博弈。近年來,一級市場估值虛高有目共睹,事實證明,火熱賽道的非理性估值完全經不起二級市場的考驗。
就拿那場歷歷在目的消費盛宴來説,一級市場醖釀出的巨大估值泡沫讓投資人看不清來路,但潮水很快退去,不少公司現出了原形——一家曾被頭部機構爭搶的消費品牌,曾在2021年謀求上市,但到了項目路演階段接連失利無人買賬,導致估值直接砍半,甚至被投資人集體聲討;今年2月向港股遞交招股書的楊國福麻辣燙,曾在2021年底罕見開放了20年來首輪融資,但期望估值一度喊到了200億,一度嚇跑了VC/PE。
新消費獨角獸的估值正在集體回落,去年投不進的項目,開始紛紛鬆口了。正如上海一位投資人提醒,“創始人要能屈能伸,該下調估值就果斷出手,先拿錢再説。
可以預見,發生在新消費高估值的一幕也大概率會在半導體行業上演。
“幹了這麼多年,突然發現估值的賬不會算了。現在大家都在搶風口的項目,竟然出現了很多天使階段就敢估值幾個億、十個億的‘明星企業’。”一家本土創投機構合夥人感嘆,在這樣浮躁的氛圍下,創業者容易心態失衡,本來可以正常發展的企業,結果拔苗助長,提前透支了生命。
國中資本首席合夥人、董事長施安平曾向投資界表示,“一個明明A輪的企業,卻要了B輪甚至C輪的錢,提前把生命透支,後邊沒人敢接了。這對於一個爬坡階段的創業公司來説,無疑是致命的打擊,沒有持續的融資,企業就沒有現金流,就意味着死亡。”
下調估值,已經成為企業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否則可能彈盡糧絕。“四個月沒投資一個項目不算什麼,我們老闆現在是直接喊停,讓大家把之前半年已經過會的、但還沒打款的項目通通拿出來,重新討論上會。”一位base上海的VC投資人透露。
這意味着,勢必會有一部分項目最終無法順利獲得融資,“之前估值虛高的,或者為了能拿到份額咬牙認了高估值的,這次肯定要被Pass掉了。”
GGV紀源資本管理合夥人李宏瑋最新分享,“整個市場已經進行了一次估值重置。你能想到的許多擁有最佳商業模式的大型企業技術公司,不管是做SaaS的還是做API的,都經歷了“重新估值”。這些行業中一些龍頭公司的估值下降了50-90%。”
深圳一位投資人聊起了最近的一個遭遇——不久前,他們去參加了一家被投企業的股東大會,主要議題就是希望老股東能再投一輪,否則他們很難熬過這個春天。原本按預期,新估值應該至少有一倍的上漲,但現在,創始人卻説願意平輪,希望股東能同意。話音落下,現場一片靜默。
眼下這個故事還未有結果。
*文中江易辰、吳方、林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