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因俄羅斯拒絕OPEC提出進一步減產提議,沙特宣佈4月起大幅增加其原油產量,同時下調其原油售價20%左右。沙特與俄羅斯之間的“石油戰”啓動,導致次日國際原油價格暴跌。本次價格戰已經使參與討論原油限產的國家從OPEC 俄羅斯擴展到了巴西、加拿大、墨西哥、美國等主要產油國,並且成為G20能源部長會議專門討論的話題。與以前沙特啓動的“石油戰”不同,本次“石油戰”由於疊加了疫情蔓延對全球經濟的抑制,其對原油價格“殺傷力”更大,而且影響更為深遠。
一、全球原油生產和貿易格局變化對OPEC的衝擊引發“石油戰”
除了本次“石油戰”,進入21世紀以來,沙特在2014-2016年間還發動過一次“石油戰”。本次“石油戰”是2014-2016年“石油戰”的延續和深化。兩次“石油戰”的共同背景是美國頁岩油氣革命對世界原油生產與貿易格局的衝擊,而國際原油治理體系不能適應這一變化。
1.美國頁岩油氣革命打破全球原油生產與貿易既有格局
2008年以來,美國由於頁岩油氣革命的成功極大衝擊了全球原油既有的生產與貿易格局,主要表現在:
美國已從全球最大的原油進口國轉變為全球第一大原油生產國,同時也是全球第五大原油出口國。從原油產量看,美國原油自2008年以來大幅增加,從每天678萬桶增加到2018年1313萬桶,增加了125.7%;並且在2014年原油產量超過沙特位居全球第一。從原油貿易看,2020年1月美國進口原油平均每天66萬桶,仍是全球第二大進口國;同時每天出口原油302萬桶,出口量居全球第五位。
沙特和俄羅斯在歐洲、亞洲和北美三大主要原油消費區域面臨的美國油的替代競爭壓力日益增加。首先,美國頁岩油產量的大幅增加使美國進口原油從2008年的日均995萬桶減少到2020年1月662萬桶,進口量減少33.5%,其中從沙特進口的原油從日均153萬桶下降到42萬桶,其佔美國進口總量也從2008年的15.4%減少到目前的6.3%。俄羅斯由於美國對其實施制裁,2020年1月俄羅斯對美國出口原油僅有9.9萬桶/日。其次,美國出口原油與沙特和俄羅斯爭奪歐洲和亞洲的市場。僅2018年到2019年一季度,歐盟28國進口的原油中美國的份額從4.8%大幅增加到7.1%;同期俄羅斯的份額從27.3%下降到26.8%,沙特的份額基本保持不變。在中國原油進口中,沙特和俄羅斯的份額每月大致在15%-16%之間波動,大致保持平衡。
美國頁岩油產量和出口量大幅增加嚴重損害了沙特和俄羅斯的原油出口收入。2011年以來,隨着美國頁岩油產量大幅增加,沙特和俄羅斯都面臨原油市場份額受壓和價格下跌雙重壓力,其原油收入大幅下跌。其中,沙特原油出口收入從2012年的3537億美元減少到2018年的2374億美元,俄羅斯原油出口收入從2012年的1809億美元下降到2019年的1214億美元,下降幅度均為32.8%。
2.美國頁岩油削弱了OPEC的“限產保價”機制的調控能力
長期以來,以沙特為主導的OPEC通過增加或減少成員國原油產量來影響全球原油價格,以實現原油收入長期穩定增長。然而,儘管OPEC的產量仍佔世界原油產量的42%,但由於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產油國的美國遊離在OPEC的產量調控機制之外,極大削弱了OPEC產量調控機制效力。具體地説,就是OPEC增產打壓油價立竿見影,但減產抬升油價效果有限。因為美國頁岩油生產商的邏輯與沙特正好相反:只要國際原油價格反彈到一個合適位置,就主動增加產量;原油價格跌到生產難以維繼,就減產。而且美國頁岩油井的產量調整遠快於常規油井。
2011年以來美國和沙特原油產量與國際油價變化正好驗證了這一邏輯。
一是2011年4月到2014年6月期間,WTI原油價格在82.3美元-109.5美元之間震盪,美國原油產量從556萬桶/日快速增加到875萬桶/日,增長了57.4%,而同期沙特原油產量在914萬桶/日-1024萬桶/日之間波動,並且產量變化與油價變化呈反向關係。這表明沙特力圖主動通過產量變化調節價格,而其減產帶來的油價反彈的好處被美國原油生產商通過不斷增加的產量而獲得。
二是2014年11月到2016年9月,OPEC為將美國頁岩油擠出市場,採取增產打壓價格的策略,國際油價從75.8美元下跌至最低30.3美元,下跌了60%,但最後沒有使美國頁岩油退出市場。實際上,在OPEC採取增產措施之前,即2014年6月,國際原油價格因供給過剩已經見頂下跌,至2014年11月OPEC增產之前國際原油價格已經下跌了28.3%,但美國原油產量在油價見頂10個月後才見頂回落,並且到2016年2月產量見底之前僅減少了112萬桶/日,並在2016年9月OPEC從增產轉向減產時快速恢復,直到2019年12月。
二、沙特發動“石油戰”的實質是要重建全球原油產量協調機制
由於OPEC無法協調目前作為世界最大的產油國的美國的原油產量,2014年OPEC增產打壓油價對美國頁岩油影響有限,而限產提升油價的相當一部分利益卻被美國頁岩油生產商獲得。要打破這一不利循環,必須要使包括美國在內的全球主要石油生產和出口國共同進行原油產量協調。
沙特發動本次“石油戰”力度空前:不僅兩次全部大幅上調極限原油產量到1300萬桶,而且大幅下調5月出口原油價格20%左右。這種堪稱“自殺式”的“石油戰”,絕不僅僅是為了爭奪眼前的市場份額,而是試圖重構一個相對有效的全球原油產量協調機制。為此,沙特吸取了2014年“石油戰”失敗的教訓,以一種把全球原油市場推向“崩盤”的方式來激發主要產油國的重視,共同解決當前國際原油市場的問題。
目前看,沙特的這一策略走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國際原油價格連續暴跌後,首先是特朗普改變了“油價低對美國有利”的看法,主動出面勸説沙特和俄羅斯;接着加拿大、巴西等主要產油國也紛紛表態願意參與原油減產協商,G20能源部長會議也發表聲明要穩定國際原油市場。在美國的協調下,OPEC與主要非OPEC產油國在北京時間4月13日凌晨最終達成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減產協議:自2020年5月1日起進行為期兩個月的首輪減產,減產額度為970萬桶/日;2020年7月至12月底的6個月中,減產770萬桶/日;2021年1月至2022年4月的16個月中,減產580萬桶/日。
不過,這一減產協議的內在缺陷決定了其效果有限:一是減產規模遠遠低於市場的期望。二是美國堅持其市場減產,不承諾主動減產;三是各國自主承諾減產,且沒有有效的減產核查機制,無法解決協議國私下超產問題。因此,這一模式對油價的提振作用有限。
三、全球原油產量協調機制的可能走向
沙特發動石油戰的根本目的是建立一個相對有效的全球原油產量協調機制。目前已經達成了減產協議並沒有解決沙特要解決的問題,因而只是一個階段性應對方案。原油產量協調機制未來走向和可能選項主要取決於全球經濟和原油市場後續發展,以及主要產油國,特別是美國、沙特和俄羅斯將採取何種應對措施。
1.4月13日減產協議達成的後續演進
減產協議達成後的第二天,即4月14日,沙特將5月銷往中國等亞洲客户的輕質原油下調了4.2美元/桶,銷往歐洲的輕質原油價格維持不變,銷往美國的輕質原油價格則上調了3美元/桶。這表明沙特實際上很清楚減產協議效果有限,因而在5月1日減產正式生效前抓緊爭奪亞洲和歐洲市場份額。
4月20日,由於嚴重供大於求因素持續發酵、原油庫存容量有限、以及最後一個交易日強制平倉等因素的綜合影響,WTI的5月期貨合約跌至破紀錄的-37.63美元/桶,引發市場恐慌,導致WTI的6月期貨當日交易價格從最高22.58美元/桶跌到最低6.5美元/桶,收於13.09美元/桶。
4月22日晚,特朗普發推特表示他已命令美國海軍擊毀所有“騷擾”美方艦隻的伊朗快艇。WTI的6月期貨合約盤中反彈40%。特朗普通過“製造”地緣政治事件“託”油價只能起到一時的作用,因為伊朗的原油出口量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2.原油價格與各國經濟重啓的時間是影響產量協調機制走向的關鍵因素
這次“石油戰”美國願意出面協調、最後達成“歷史性”的減產協議,主要原因是包括美國在內的原油生產國在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原油需求大幅下滑的背景下,難以承受原油價格低位暴跌的後果,因而紛紛改變立場,從原油市場競爭者變成共同減產的合作者。
目前,除中國基本恢復生產外,主要經濟體的經濟活動因新冠肺炎疫情基本上處於“凍結”狀態,全球原油需求暴跌。OPEC預測4月全球原油需求日均減少2000萬桶,2020年全年需求同比減少690萬桶/日,IEA預測2020年需求同比下降930萬桶/日。目前,原油產量大增、需求減少、庫存能力不足疊加,將導致國際原油價格在20美元/桶上下震盪。未來一個月內,原油需求不會有明顯增加,庫存容量不可能有較大增長,如果減產額度不大幅增加,不排除WTI的6月期貨價格再次跌破10美元/桶。
在近期原油需求復甦無望的情況下,能否重建有效的原油產量協調機制是關鍵。原油產量協調機制最終會走向何種方案,現在難以判斷。可以預期的是,經濟形勢和原油市場越惡化,美國和沙特等主要產油國選擇更激進方案的可能性越大。但國際原油市場惡化到什麼程度才會激發這些國家進一步變革的動機,需要在後續具體博弈過程中觀察。
3.全球原油減產協議的三個可能走向
未來原油產量協調機制是繼續維持目前的減產協議方式,還是選擇更為有效和激進的機制,取決於全球經濟形勢進一步惡化,從而原油需求進一步萎縮的程度。概況起來,大致有三種可能的走向:
最可能的結局基於目前減產協議進一步加大減產規模。如果國際油價沒有下跌到主要產油國認為有必要在目前機制基礎上進一步變革的程度,那麼各國大概率維持現有自主承諾減產的模式,同時根據需求萎縮情況進一步加大全球減產規模。
不過,這一模式顯然無法保障沙特最佳利益。因此,沙特不會願意油價反彈到美國頁岩油生產商舒服的位置,而是保持自己一定市場份額基礎上使其油價停留在一個對美國頁岩油產量形成一定壓制,但也不至於全面崩潰的水平。
中間的選擇是組建“全球產油國聯盟”來協調產量與穩定油價。OPEC和沙特是希望按照OPEC的模式與機制組建一個包括二十國集團成員在內的主要產油國組成的“全球產油國聯盟”來解決目前OPEC產量協調機制“失靈”問題。
這次減產協議達成後,歐佩克秘書長穆罕默德·巴爾金多表示,本次協議的達成為組建包括二十國集團成員國的“全球產油國聯盟”奠定了基礎。
與主要產油國之間的臨時性協議相比,“全球產油國聯盟”的協調能力和執行能力顯然更強。然而,“聯盟”的組建同樣面臨諸多不易克服的障礙,其中最主要是各國石油產業體制和法律差異。從石油產業體制看,OPEC成員國基本上是通過國家石油公司管理本國石油生產和經營,而G20中的美國、英國等產油國是私有石油公司,政府不能越過法律邊界干涉其生產經營。並且,私有石油公司之間的“聯盟”和“產量協議”是違反本國的反壟斷法的。
因此,組建一個能夠真正發揮作用的“全球產油國聯盟”可能性很小。即使最終組建了這樣一個聯盟,也只能是類似於G20一樣的“議事平台”,而非具備全球原油生產協調功能的“聯盟”。
最激進的選擇是組建“沙特 美國”產油聯盟穩定原油價格。如果經濟衰退和原油價格下跌的嚴重程度超出預期,應對的策略也會超出想象。因此,儘管這一方案是最激進,可能性最小的結果,但並非完全不可能。為了加強穩定價格的效果,也不排除邀請俄羅斯加入,組建產油國“三寡頭”聯盟的可能性。而且,這一產油聯盟一旦產生,對全球石油治理格局是一個根本性的變化。中國對由此引起的風險和後果,應足夠重視。
事實上,彭博社引述美國能源部長丹·布勞耶萊特的報道稱,美國與沙特一直在討論建立“石油協定”的可能。也就是説,沙特和美國成立一個“石油壟斷組織”來協調產能,穩定油價。對沙特來説,這一方案不僅可以繼續保障其在國際原油市場的利益,同時可以通過這種結盟改變目前漸行漸遠的沙美關係,重新獲得美國更多的安全保護。對美國來説,組建國家壟斷組織畢竟與美國文化與政治傳統不兼容。不過,在我們對石油市場的觀念和思維一再被“刷新”的今天,或許這一產油聯盟將再次“刷新”我們的認知也未為可知。
朱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