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瞭望智庫;作者:林錫上海石油天然氣交易中心指數研發部高級主管
10月19日晚,歐佩克+產油國部長級監督委員會會議(JMMC)重磅來襲,卻有點“重錘沒有敲出響鑼”的感覺。
此次會議目標是要重申減產承諾,要求之前未完全履行減產協議的產油國加大減產力度,最終幫助油市恢復供需平衡。但是,成果乏善可陳——既沒有對當前減產政策做出調整,也缺乏對未來政策的鋪墊和指引,自然未能如願提振油價。
曾經“大殺四方”的歐佩克怎麼了?
1 導火索
誕生於上世紀60年代的歐佩克,經歷和見證了現代以來石油市場的風風雨雨。
1960年9月14日,剛剛上任兩年的委內瑞拉礦業石油部部長佩雷斯·阿方索,聯合沙特、科威特、伊拉克、伊朗,終於實現了其建立一個石油全球性聯盟的想法——它被稱為“石油輸出國組織”,簡稱歐佩克,來對抗國際石油公司。
1988年4月26日,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舉行的歐佩克與非歐佩克產油國聯席會議。圖|新華社
當然,除佩雷斯·阿方索之外,到1960年,沙特人也厭煩了西方石油公司的行為。沙特石油礦產事務董事會首腦(類似沙特能源部部長)阿卜杜拉·塔裏克也早已厭倦了國際石油公司在沙特橫行霸道的做法,準備向阿美石油公司的租讓制乃至西方石油公司發起挑戰。
促使歐佩克成立的導火索,是西方石油公司不顧產油國主權肆意降低原油官價。
1960年,剛上任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1972年更名為“埃克森石油公司”,1999年與美孚再度合併,成為“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董事長不久的拉思伯恩,認為中東產油國不會對降低官價有太多反應,更重要的是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的生存與利潤。
所以,在沒有與中東國家商量的情況下,8月9日,他單方面突然把中東石油標價每桶下降14美分——降幅約7%,來應對蘇聯原油出口競爭,隨後一些西方石油公司紛紛效仿。
用現在的角度來思考,中東原油官價是應該由中東產油國自己決定,還是應該由西方石油公司來決定呢,更何況當時產油國財政收入跟原油官方牌價掛鈎,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的做法惹怒了以沙特和委內瑞拉為代表的石油輸出國,它們決定聯合反抗,這是歐佩克成立的背景。
2 矛盾
為什麼西方石油公司與產油國會有這麼大矛盾呢?
簡單來説,是產油國將最初租讓的資源收歸國有化時,同西方石油公司之前的控制權矛盾。
1932年,奮鬥近20年的伊本·沙特宣佈沙特阿拉伯正式統一。彼時,沙特阿拉伯是一個除了一片沙地,一無所有的國家。
1933年,伊本·沙特授權美國美孚公司在沙特阿拉伯開採石油。當時根本沒有國際石油公司想要沙特這塊土地的開採權。要不是距離阿拉伯半島僅20英里(1英里等於1.609344公里)的巴林在1932年開採出了石油,而伊本·沙特剛剛建國也需要財政收入,這筆買賣很難達成。
然而,1938年3月3日在沙特阿拉伯地底下所發現的石油,徹底改變了這個國家的命運。隨後,西方石油公司紛紛踏入中東這塊石油熱土——就跟1848年美國人西部淘金一樣狂熱。
西方石油公司有技術,而產油國有資源,合作就這麼產生了:拿資源換技術,開採到石油的西方石油公司給產油國固定分成——相當於税收,這部分抽成比例並不低,約佔整個官價的50%,而彼時中東產油國佔有約80%的全球原油出口市場份額,西方石油公司和產油國對官價都沒有異議。
變化發生在1958年,蘇聯石油工業的崛起挑戰了西方石油公司和中東產油國原先的官價體系,蘇聯政府宣佈,向西歐國家出口的石油產品降價22.5%,向東歐國家出口的則降價6%。
這樣一來,意味着西方石油公司不得不降低原油市價應對蘇聯競爭,但官價是產油國定的,該向產油國交的税還得按照官價來交,這樣西方石油公司利潤所剩無幾。
於是,西方石油公司動了降低產油國官價的念頭。1960年8月9日,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宣佈中東原油牌價每桶降低14美分,其他西方石油公司紛紛跟進。
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中東產油國,因為它們的財政收入和主權被輕視了。1960年9月,對抗西方石油公司的“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成立,油價從此進入歐佩克時代。1976年,沙特收回國際石油公司手中的租讓權,代表一個時代終結。
1960年歐佩克成立背景(阿方索與塔裏克)
3 影響力
與美國“德克薩斯鐵路委員會”在1930年代通過調節石油生產配額,穩定美國油價一樣,歐佩克成立目標同樣在於穩定油價、奪回定價權。它在歷次原油價格大跌時都有出色表現,包括2020年3月的原油價格大跌。
歐佩克成立之初並不受重視,甚至一度想在瑞士日內瓦找個立足之地都不受待見,1965年9月1日,OPEC將總部移至奧地利維也納。
一直到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爆發,世界才見識了OPEC的威力。
那時,面對西方對以色列的支持,阿拉伯國家大為不滿。以沙特為首的歐佩克產油國聯手削減石油出口量,向西方國家實施禁運,導致國際油價從每桶3美元漲到12美元。石油價格暴漲引起了西方國家的經濟衰退,美國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下降了4.7個百分點,歐洲增長下降2.5個百分點,日本則下降了7個百分點。
歐佩克之所以能夠在禁運與減產方面達成一致,不僅因為有以沙特為首的領導,同時各成員國有着共同的利益——由產油國自己管理本國的石油工業,並維護第三世界產油國共同的石油資源權益。
1979年伊朗革命帶來油價上漲,產油國都享受到了油價上漲的好處,伊朗更是一度從一個宗教國家過渡到發達國家。
1981到1985年,以沙特為首的OPEC國家“限產保價”,試圖將油價維持在高位,卻帶來非OPEC國家的產能擴張——包括墨西哥、阿拉斯加和北海油田的興起,埃及也成為重要石油出口國。
1982年,非OPEC國家原油產量首次超過OPEC,而沙特與OPEC國家市場份額逐年下降。1985年2月,沙特發出通牒,如果其他成員國不減產,油價將大幅下跌。9月,沙特放棄了基準油價、拋棄“限產保價”戰略,油價大幅下跌。
財政方面的巨大壓力迫使非歐佩克產油國以及歐佩克產油國中的強硬派妥協。1986年底,在得到非歐佩克產油國的減產承諾後 (英國並沒有承諾減產),歐佩克在當年12月舉辦的第80次會議上重新實行配額制度,歐佩克新設定的配額是1660萬桶/日,比歐佩克1986年的實際產量削減約 100 萬桶/日。這一戰,歐佩克再次顯示出強大影響力。
1997年11月,在OPEC雅加達會議上,沙特不顧7月份東南亞危機引發的經濟下行壓力,決定增產。因為,自1994年起,委內瑞拉、尼日利亞等超限生產國通過超限增產搶奪了沙特的市場份額。這一決定導致油價再次暴跌。直到1998年12月,查韋斯當選委內瑞拉總統後,將原油開採收歸國有,同時決定加入減產聯盟,油價才逐漸止跌回穩。
2014年11月,掌控世界能源局勢20年的沙特重臣阿里·納伊米,面對頁岩油的崛起和華爾街風險投資不計成本的投入,執行“開閘放水”策略,試圖以低油價重新奪回市場份額。2015年的兩次OPEC會議都沒有減產。2015年12月,OPEC非但沒有減產,反而上調了原油產出上限。
直到2016年5月,法利赫接替納伊米出任沙特能源部長,推進與OPEC+(以俄羅斯為首)在2016年底結束8年凍產協議,終於達成15年來首個聯合減產協議,結束了油價漫無邊界的下跌。
2020年3月,在維也納OPEC+會議上,俄羅斯沒有同意沙特的聯合減產提議。3月8日,沙特下調4月至遠東、美國與歐洲的原油價格,開啓維護市場份額的“價格戰”。3月9日,油價暴跌,再次凸顯了OPEC國家,尤其沙特對油價的影響力。
4 變化
當前OPEC所處環境與當年成立時已完全不同,對油價的掌控力也逐漸似乎“力不從心”,江湖號召力多少有些“風燭殘年”。OPEC面臨的挑戰來自於新能源的發展與石油市場的變化。
原油市場最大的變化就是21世紀初成功的“非常規油氣革命”——美國再次成為原油第一生產國,2019年,美國原油日均產量高達1300萬桶,超過沙特與俄羅斯,打破了OPEC對原油市場的絕對控制權。
未來OPEC將更多起到穩定油價作用——市場需要這樣一個機構,來預防油價競爭性下跌對各方的不利,但OPEC將很難單方面推高油價,OPEC影響力面臨一系列挑戰。
首先,挑戰來自美國,其能源獨立戰略對OPEC形成打壓。
特朗普上任後支持石化能源發展,曾一度放言將不再依賴於中東石油,美國已經實現石油供給獨立,為此特朗普上任後持續打壓OPEC,認為OPEC抬高了油價,並再次抬出“反石油生產及出口同業聯盟(NOPEC)”法案壓制OPEC。
“NOPEC”法案並非特朗普時期提出,2000年6月以來,美國部分國會議員一直在持續推動“反石油生產及出口同業聯盟(NOPEC)”法案,主要內容是允許美國將歐佩克定義為卡特爾組織,不再給予歐佩克成員國免於訴訟的主權豁免,根據謝爾曼反托拉斯法起訴歐佩克操縱能源市場。
該法案曾4次獲得美國眾議院司法委員會的通過,2007年以345-72票獲得眾議院通過,70-23票獲得參議院通過,但被當時的總統喬治·沃克·布什否決。
2019年2月,美國眾議院司法委員會再次以口頭表決方式,通過了“反石油生產和出口卡特爾法案”跨兩黨議案。
嚴格來講,“NOPEC”法案其實也是美國“長臂管轄”的一部分。自2017年1月上台以來,特朗普就不斷指責歐佩克,公開宣稱是歐佩克通過減產推高了油價。國際石油價格高漲的2018年,特朗普的此類推文一篇接着一篇。OPEC未來發展毫無疑問將受到美國“長臂管轄”影響。
其次,美沙俄三國博弈也將降低OPEC影響力。
美國意在通過市場化競爭奪取原油市場份額,同時實現能源獨立。而且,也早已放棄對原油市場配額管理——即便是2020年3月份原油市場恐慌,美國也沒有采取類似上個世紀30年代與70年代實施過的原油產量配置機制——該機制起源於美國德克薩斯鐵路委員會,OPEC成立初期也是參考了該機構原油配額管理機制。
俄羅斯並不相信OPEC想要聯合其減產只是單純為了保護油價,當然不願意陪着OPEC減產而讓出自己的市場份額,讓處處跟它作對的美國從減產中賺取好處。
OPEC內部也有各種矛盾。領頭羊沙特,在其國家公司沙特阿美上市以後,在乎的是保持油價穩定,以便穩定沙特阿美的投資者對其穩定的預期和樂觀的估值。同時,沙特也希望依賴轉型而非僅僅依賴石油。而OPEC其他國家,出於財政平衡的需要,總想着多生產一些。
再次,新能源發展是OPEC式微的另一個原因。
其勢不可擋的發展勢頭令曾經的“黑金”石油已經長期陷於供過於求的境地。2020年8月底,埃克森美孚被踢出道瓊斯指數或許代表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未來歐佩克將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包括新能源發展對原油需求的影響、供給側美沙俄能源博弈、中東地緣政治以及美國反壟斷訴訟風險,OPEC式微將可能成為一個趨勢。
卡塔爾2019年退出OPEC或許是一個信號,市場可能將不再需要一個計劃機構來平衡市場,這樣原油價格波動可能增加,但替代能源以及儲能的發展,將削弱“石油危機”出現的可能性。
欄目主編:張武 文字編輯:宋慧 題圖來源:新華社 圖片編輯:雍凱
來源:作者:瞭望智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