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一頂帽子值得那麼難過嗎?當然不值得,如果是一頂普通的帽子,甚至是高價的名牌。但是去年我失去的那頂,不幸失去的那一頂,絕不普通。
帥氣、神氣的帽子我戴過許多頂,頭髮白了稀了之後尤其喜歡戴帽。一頂帥帽遮羞之功,遠超過假髮。丘吉爾和戴高樂同為二戰之英雄,但是戴高樂戴了高帽尤其英雄,所以戴高樂戴高帽而樂之,也因此我從未見過戴高樂不戴高帽。
戴高樂那頂高盧軍帽丟過沒有,我不得而知。我自己好不容易選得合頭的幾頂帥帽,卻無一久留,全都不告而別。其中包括兩頂蘇格蘭呢帽,一頂大概是掉在英國北境某餐廳,另一頂則應遺失在莫斯科某旅館。還有第三頂是在加拿大維多利亞港的布恰花園所購,白底紅字,狀若戴高樂的圓筒鴨舌軍帽而其筒較低。當日戴之招搖過市,風光了一時,後竟不明所終。
一個人一生容易丟失也丟得多的,該是帽與傘。其實傘也是一種帽子,雖然不戴在頭上,畢竟也是為遮頭而設,而兩者所以易失,也都是為了主人要出門,所以終於和主人永訣,更都是因為同屬身外之物,一旦離手離頭,幾次轉身就給主人忘了。
帽子有關風流形象。獨孤信出獵暮歸,馳馬入城,其帽微側,吏人慕之,翌晨戴帽盡側。千年之後,納蘭性德的詞集亦稱《側帽》。孟嘉重九登高,風吹落帽,渾然不覺。桓温命孫盛作文嘲之,孟嘉也作文以答,傳為佳話,更成登高典故。杜甫七律《九日藍田崔氏莊》並有“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之句。他的《飲中八仙歌》更寫飲者的狂態:“張旭三杯草聖傳,脱帽露頂王公前。”儘管如此,失帽卻與風流無關,只和落拓有份。
去年十二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並邀我重回沙田去籤書、演講。現場相當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説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聯合書院更編印了一冊精美的場刊,圖文並茂地呈現我香港時期十一年,在學府與文壇的各種活動,題名《香港相思——余光中的文學生命》,在現場送給觀眾。典禮由黃國彬教授代表文學院致詞,除了聯合書院馮國培院長、圖書館潘明珠副館長、中文系陳雄根主任等主辦人之外,與會者更包括了昔日的同事盧瑋鑾、張雙慶、楊鍾基等,令我深感温馨。放眼台下,昔日的高足如黃坤堯、黃秀蓮、樊善標、何杏楓等,如今也已做了老師,各有成就,令人欣慰。
演講的聽眾多為學生,由中學老師帶領而來。講畢照例要籤書,為了促使長龍蠕動得較快,簽名也必須加速。不過今日的粉絲不比往年,索籤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籤書、籤筆記本、籤便條、籤書包、籤學生證,還要題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贈言,當然,日期也不能少。那些名字往往由索籤人即興口述,偏偏中文同音字多。“什麼whay?恩惠的惠嗎?”“不是的,是智慧的慧。”“也不是,是恩惠的惠加草字頭。”亂軍之中,常常被這麼亂喊口令。不僅如此,一粉絲在桌前索籤,另一粉絲卻在你椅後催你抬頭、停筆、對準眾多相機裏的某一鏡頭,與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夾縫之中又有第三隻手伸來,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這時你必須全神貫注,以免出錯。你的手上,忽然是握着自己的筆,忽然是他人遞過來的,所以常會掉筆。你想喝茶,卻鞭長莫及。你想脱衣,卻勻不出手。你內急已久,早應泄洪,卻不容你抽身疾退。這時,你真難身外分身,來護筆、護表、護稿、扶杯。主辦人焦待於漩渦之外,不知該縱容還是喝止炒熱了的粉絲。
去年底在中文大學演講的那一次,聽眾還不怎麼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於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於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後走到户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現,我的帽子不見了。
事後幾位主人折回現場,又到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我存和我,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後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死心,還諄諄囑咐潘明珠、樊善標,如果尋獲,務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後,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等寄到台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於是丟定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
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後來成了他身後的遺物,我存整理時所發現,不忍徑棄,就説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後高,戴在頭上,由後腦斜壓向前額,有優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雷軟帽(beret),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於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温暖體貼。四周部分則前窄後寬,織成細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風流,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
天氣愈寒,尤其風大,帽內就愈加温暖,彷彿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着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温暖曾經覆蓋過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年父親愛我,應該不遜於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着我庇佑着我的,甚至在抗戰淪陷區逃難,生死同命的,是母親。肌膚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麼嚴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聖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裏,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鑑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啓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徵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後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長大了,各忙各的。他宦遊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下南洋,或擔任同鄉會理事長,投入鄉情僑務;我則學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節病苦於腳痛,時發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於失明。二十三年前,我接中山大學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我存即毅然賣掉台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高雄安頓。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顧,並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親生的獨子,我卻未能經常省視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台大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實在愧疚無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於五十三歲,長她十歲的父親,儘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還是忍年,九十七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麼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獨子為什麼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住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是繼承了重要的遺產。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內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後,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麼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餘温,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並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連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帽的心情,説得高些,是感恩,説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後的這一點憑藉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