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從花旗銀行高級副總裁,到摩根大通執行董事,黃又鋼一路走來,見證了美國金融科技從無到有的十年。隨着中國金融科技的快速發展,一批頂尖金融人才回國創業,黃又鋼也是其中一員。
“在紐約,每個人都走得很快。”這是黃又鋼30年前初到美國的體會。
第一次去美國的時候,已在紐約生活了半年的太太陪他去逛街。他發現太太的步子走得飛快,而之前在北京,她總是習慣散着步走路。一開始黃又鋼有些不太習慣,但他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快節奏。
從加入出國大軍,到征戰華爾街,再到回國創業,他一直與時代一同成長,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他的人生和這個時代,緊緊地交織在一起。
1990年,改革開放浪潮襲來,黃又鋼跟隨出國大潮去美國紐約城市大學讀書
2000年,美國金融業正在攀爬一個新的巔峯,黃又鋼加入國際金融巨頭——花旗銀行,併成為花旗銀行高級副總裁,在線上支付、信用卡、零售銀行、貸款等領域研究頗深
2010年,辭職創業的夢想被全球金融危機的餘波擊碎,黃又鋼加入另一家國際頂尖金融巨頭——摩根大通擔任執行董事,並負責其數據分析團隊
2020年,黃又鋼回國,前往深圳,共同創辦金融科技公司——弘犀智能,擔任首席風控官
今天的黃又鋼,依然是一個身經百戰、擒敵無數的指揮官,手握技術權杖,坐擁經驗財富,運籌幃幄指引着團隊日夜鏖戰、爭打江山。
風風雨雨三十年,已到知命之年的他回國創業,再一次與時代同行。
艱苦求學,初識金融雷鋒網:你在華爾街工作多年,但普通話説得很流利,是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發展?
黃又鋼:沒錯,我在讀研之後,去了美國讀書,在國內是學“技術經濟”(工程經濟學的一個分支),到美國後選學了“金融經濟學”。
雷鋒網:能聊一聊當時印象比較深刻的經歷嗎?
黃又鋼:1990年我離開中國,在美國讀書期間遇到了兩個難題。
第一,英語極差,雖然考過了託福,但是聽力根本就整不明白。教授在台上講課,他用手寫在黑板上的內容基本都懂(主要是數學表達式及推導);可他用嘴巴説的基本都不懂。教授是很幽默的人經常講笑話,大家常常鬨堂大笑,每到這種時候,我都十分尷尬被迫擠出乾笑,完全不知道他們到底笑什麼。
第二是沒錢。我是自費留學,當年國家外匯管制很嚴,因私出國只可以換匯40美元。自認為沒錢不可怕,可以憑着雙手打工掙錢。入校時,外國學生辦公室提供了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去漢堡王做服務生。
我就興高彩烈地跑到漢堡王,想觀察一下這份工作需要做些什麼。當我走進店裏,足足站了半個小時,發現一句話都聽不懂,人家打招呼我也不知道怎麼回覆,一根木樁滿臉堆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只好灰頭土臉的溜走了。沒有語言,有打工機會也是無法勝任。
當時我們學習需要閲讀參考書,但是國外的參考書往往很貴,沒錢怎麼辦呢?只好先把這些書從圖書館借出來複印,系裏秘書知道我沒錢也就容忍我幾百頁、幾百頁的複印,最後印的碳粉筒都換了好幾個。在美國讀書期間,開始時,是過了一段艱難時期。
雷鋒網:大概到什麼時候,情況慢慢轉好了?
黃又鋼:沒錢的問題比較容易解決。上學時沒時間打工,就在暑假到中餐廳打工。第二學期開始拿獎學金,不存在活命的問題。
英語的問題時間長了點,當時反覆看幾部電影,看得快背下來了,在那個英語環境下,也努力與美國同學打交道。大概過了1~2年,慢慢忘記英語這件事情的時候,終於把語言這件事情整明白了。
雷鋒網:那時候,有沒有關注過美國比較熱門的AI研究方向?
黃又鋼:聽到AI這個詞,大概是在80年代,但還屬於計算機範疇內,離真正的金融還差得很遠。金融科技是2000年後才開始流行,由於從事金融的數據分析,包括建立模型、統計分析等,所以一直比較關注AI和機器學習算法的發展。
雷鋒網:你加入這一行業應該也有二十多年了,其中整個社會和技術的發展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可以給我講一講你所看見的或者經歷的變化嗎?
黃又鋼:我覺得最大的變化是我們對數據的處理能力得到了非常大的進步。
剛去美國讀書的時候,數據規模大概在MB這個層次。 後來我到摩根大通工作後,團隊的數據量在TB這個等級。
從MB到GB,增長了1024倍;從GB到TB,又增長了1024倍。這二十多年來,我們見證了這樣一個數據大爆炸從0到100的過程。
花旗八年,登堂入室雷鋒網:你是怎麼進入花旗銀行工作的?
黃又鋼:在花旗銀行工作之前,我在數據分析行業已經工作了七八年,直到2000年,因為一個契機,我才進入花旗,真正加入到金融行業。
當時我在一家有線電視公司的建模分析團隊。做經理的老闆是從花旗銀行跳槽過來的,經常會把自己曾經在花旗是如何建模,如何做數據分析的事情説給我們聽。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得到她語氣中的那種“自豪感” 和 “優越感”不自覺的溢出。我們作為年輕人,覺得她講得很精彩。
後來她又重回花旗,由於我幹得不錯,她建議我應該去花旗銀行。於是把我推薦到花旗的一個部門工作。
雷鋒網:在花旗,你主要從事哪些工作?
黃又鋼:我從2000年開始就在花旗,一直做到2008年底。
這8年來我跳了4個部門,平均是兩年為一個週期,在一個部門把業務整明白了就去另一個部門(當然有我主動也有被動的)。
在花旗銀行的前兩年,我跟着部門做線上支付,但時機不對,沒能做成功。然後我就跟着老總回到了信用卡的部門,在信用卡大概幹了兩年,然後去了零售銀行,因為零售銀行的業務實際上很簡單,所以大概幹了一年,又去了貸款(房貸)。
這八年,我基本上把零售銀行的各個條線跑了個遍。
在做信用卡的時候,我認識的一個老總要自己跳出來創業。他是整個零售條線的CRO,他説自己開公司,於是我們就一起跑到新加坡創業去了。
這個創業公司是一個數據分析團隊,包括了花旗幾個風控高管。
我們為美國及亞太的主要銀行提供風控和戰略諮詢,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馬來西亞、泰國,然後台灣、新加坡本土的銀行,只要銀行老總曾經在花旗銀行工作過的,我們多多少少都可以牽上線進去做了一些業務。
雷鋒網:你覺得在AI金融領域,現在的年輕人應該深耕,還是説盡量多去接觸各條線上的業務?
黃又鋼:這兩個一定要相輔相成。在技術方面一定要深耕,在業務層面一定要擴展。
業務方面,你必須得見得多,而且真正理解業務問題的痛點,才能夠觸類旁通,而算法數據你必須扎深,這樣你才能對數據、對算法有更深理解。
在花旗銀行工作的8年,我跳了4個業務條塊。實際上,有一個底層的東西不動,就是數據分析和建立模型。只不過應用的場景不一樣。
雷鋒網:每個公司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甚至也會給員工打下這個文化的烙印,花旗銀行的公司文化是怎樣的?
黃又鋼:花旗銀行的文化是非常驅動型的,就是一個逼着你向前衝的環境。
你想做好,你就得玩命,你就得加班,你就得比別人都要更領先。從老闆到底層員工,整個公司都呈現出一個玩命的狀態。節奏十分快,也許是在紐約的原因。
紐約城裏大家走路,常看到一路小跑的人。 當時還練就了一個本事,由於工作壓力大,所以睡夢中都在想工作,有時候睡夢中會跳出一些好的想法,但又不能開燈,就在黑夜裏頭直接拿筆在紙上記。 第二天早上居然還可以認出我的“摸黑”字體。
雷鋒網:雖然壓力很大,但也很充實。
黃又鋼:是的,在那種高壓的環境下,雖然很忙碌,但逼着你成長,逼着你想清問題所在及如何解決。不過好在數據分析是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發現並不覺得累。
雷鋒網:在花旗,有沒有讓你印象比較深刻的人或者事?
黃又鋼: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位帶我進花旗的女老闆。
她有兩個特質,讓我願意跟着她。
一個是她分析和考慮問題非常全面,而從不是單點。討論一件事情,一般人多是就事論事,但是她會想到這件事情周邊相關的東西。
比如咱們現在討論的是A和B的事情,她不僅要搞清楚A和B,及它倆的關係,
而且會讓我們思考B和C的關係,A和C的關係。她經常會提一些這樣的問題,逼着團隊成員思考這件事可能會對周邊看似無關的事情的影響。
第二,她喜歡尋根究底。一個問題,她會問你這個問題往下三四層是怎麼回事兒?逼着你往更深層思考。另外她十分細緻,如果是寫彙報,小到一個標題、一個語法,前後銜接,邏輯關係,等等,她都會一一幫你指出來。那段時間真的被她整的挺慘。
但是經過那段時間磨練後,我也確實學會如何更好地思考,及做一件事應該怎麼做得更完美。
加入摩根,深耕科技雷鋒網:摩根大通是一家非常出色的商業銀行,你在摩根大通做到執行董事這一職位,有什麼秘訣可以和我們分享一下嗎?
黃又鋼:這和我在花旗的那一段磨練,及在之後到新加坡的創業諮詢,很有關係。
在花旗接觸了各種類型的業務後,感覺觸類旁通了。只在一個部門工作過的人,和在多個部門工作過的人,完全是兩種思維方式。只在一個圈子裏的人,他始終在他那個圈子裏,出不來。
而因為在多條業務線呆過,我發現思路會開闊很多。而創業和諮詢服務,逼着你要考慮周全和換位思考,這對於理解他人相互合作有很大的幫助。
第二點,在花旗還學到的一點是目標制定和執行力。有了眼界之後,你怎麼把它落下來?怎麼執行下來?你必須對它進行細化和拆分。
雷鋒網:我們知道,每一家公司都有自己的特色,即使是摩根和花旗這兩家頂級商業銀行也同樣如此,你曾近距離在這兩家公司工作過,你覺得在摩根工作和花旗最大的不同點在哪兒?
黃又鋼:非常不一樣。我在花旗的時候要求每年盈利增長15%。這麼大的盤子,每年增長15%,所以花旗銀行的人都在瘋狂的推動利潤的增長。
摩根完全是另一套哲學,它提倡做正確的事情。它不以盈利為唯一導向。花旗銀行與摩根大通在底層經營思路上的差異,導致了他們在不同時期的境遇。
花旗銀行為了盈利,員工要提出各種方法去增長業務,主要是如何可以從客户身上拿到更多的錢。而進了摩根大通以後,我上的第一堂課就很有意思。員工大概是9點上班,所有的高層領導8:30前必須進辦公室,聽客服電話,聽一聽這些客户的意見、反饋或者難處。直接感受到客户的痛點和難點,然後思考如何改進。
雷鋒網:如果按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花旗銀行是不是會把摩根大通遠遠的拋在身後?
黃又鋼:正好相反。2008年金融危機前,信用卡領域的老大的確是花旗。但金融危機之後,摩根成了老大。
奔着錢去並不等於你能夠真正把錢拿到手,想要真正做到業務增長,絕不是隻想着掙錢,而是要更好地思考如何提供客户需要的服務,要尋求一個平衡。
雷鋒網:在摩根,你主要負責哪一方向的工作?
黃又鋼:主要做數據分析和模型建立這一塊。
數據分析團隊一般分成兩大塊,一種建模型的,一種是業務分析的。
在摩根的那段時間,我主要管理模型建立,即管過營銷模型,也管過風險模型。同時,我開始跟進金融科技這一塊。因為金融科技這個概念,也是從2010年真正開始提上日程的。
在16年、17年,帶領團隊具體深入研究各種機器學習算法,並接觸各種金融科技公司瞭解和掌握AI及算法上的最新動態,以及在智能風控等方面的進展。
雷鋒網:在華爾街商業銀行工作這麼多年,你做過具體的比如智能風控等金融科技方面的工作,也曾領導和統籌過團隊,您覺得遇到的最難解決的問題或者工作是什麼?
黃又鋼:最難解決問題,實際並不是我們自己業務問題,而是政府監管。
政府監管把美國把所有的銀行都弄得很慘。這個事情起源於2008年金融危機,金融危機後美國收緊了金融行業的管理,出台了一系列法案,讓銀行不能做很多衍生產品。
政府監管的過度嚴格,使得銀行再也不去琢磨業務上該怎麼改革及創新,而是首先考慮如何滿足一系列監管政策的要求。
所以到了最後,監管把美國銀行捆的死死的,很多技術有了,但是落地不了。
雷鋒網:這也是您回國創業,創立弘犀的原因之一?
黃又鋼:是的。
回國創業,重新啓程雷鋒網:還有什麼其他原因促使你放棄華爾街的工作,回國發展?
黃又鋼:一是因為美國的政策和國情。在美國你需要花費很長時間去應對監管,很多創新推行不下去。而且,美國對公眾的個人隱私保護十分嚴格,銀行想要拿到個人税務數據、社交數據、電信數據,這在美國都是絕對不允許的。而在中國只要你合理應用,這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第二,在算法上面,這麼多年美國雖然在機器學習領域持續研究,但是在風險管理上面,美國的法律要求很嚴。銀行如果想要拒絕一個貸款,必須清楚的告訴申請人四條主要的原因,比如申請人最近查徵信比較頻繁,近期貸款的額度過高等等,這些原因需要一一解釋。
然而,機器學習算法本身就十分複雜,裏面繁雜的數學計算過程並不容易解釋清楚,而且大數據是根據相關性而不是因果關係來做決策的,所以很難去解釋為什麼要拒絕一個貸款申請。
雷鋒網:據瞭解,弘犀成立已一年,作為一家十分年輕的公司,目前弘犀最主要的工作有哪些?你在其中主要承擔哪些工作?
黃又鋼:我作為CRO(首席風控官),主要工作是風險業務的拓展及其執行。相對來講,國內銀行的風控水平比較弱,我們有很多機會可以去提升它的風控能力。
另外,弘犀作為一家新創立的公司,需要獲得融資,這一塊的工作我也在跟進。
雷鋒網:你覺得金融科技公司,要抓住的“主要矛盾”是什麼?什麼才是公司發展最重要、第一要解決的?
黃又鋼:風控有主動風控,有被動風控。主動風控的意義在於讓整個公司的業務向上增長,同時把風險控制在合理範圍,而不是簡簡單單的把所有業務都封死。
作為金融科技公司,如何幫助銀行和其他機構把風險有效、合理地控制住,是我認為重要的事情。
雷鋒網:你覺得AI金融科技有哪些有潛力的應用場景?
黃又鋼:小微企業貸款是一個難點。
小微企業佔了整個經濟體量的百分之七八十,大多數老百姓的生存實際是靠小微企業。這是一個很有潛力的應用場景。
雷鋒網:據瞭解,弘犀智能要在5年內成為技術驅動的全球FinAI領導者,現在弘犀已經成立一週年了,可以給我們分享一下目前做成了哪些工作嗎?
黃又鋼:目前,我們經歷了幾個發展階段。
第一步,是如何發展業務?明確我們的核心技術和核心競爭力是什麼?我們的市場定位是什麼?我們如何幫助企業、銀行去解決風控問題。這些我們已經有了細緻的思考和明確的答案。
第二步,培養團隊,把我們的核心團隊逐漸建立起來。
第三,我們也實實在在做了幾個落地的案例。無論是四大行,還是城商行,我們都已經實際幫它們做一些業務,進行了合作。同時,我們也確立好了自己的核心業務。
雷鋒網:弘犀的AI業務邊界在哪裏?還是説完全沒有邊界?
黃又鋼:我們的邊界其實蠻清晰的,我們要做大C小B。
大C指的是目前我們在個人消費貸款領域,只做10萬、20萬左右的貸款業務。
小B指的是在小微企業貸款上,我們做300萬以下的貸款業務。
這是我們的業務邊界。
雷鋒網:你在大公司任職多年,這次出來創業之後,你覺得自身最大的一個變化是什麼?
黃又鋼:大公司的團隊很強,基層員工怎麼做事情,有一套很成熟的規範。但是創業公司的員工,需要你一步一步的教,這一點很辛苦。
而且現在公司還沒有融到資,大家也需要考慮工作的穩定性,也很難招聘到頂尖的同事,這是比較現實的問題。
前一陣子我們在公司裏在談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的故事。就是説孫悟空的本領大,但是豬八戒、沙僧其實也各自有自己的能力和特點。
在創業的道路上,既要有孫悟空這樣有大本事的人,也需要豬八戒這種嘻嘻哈哈、快樂的人,也需要沙僧這種勤勤懇懇的同事。關鍵還在於有一個推進者,把大家凝聚起來,朝着一個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