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農活似乎與平日光鮮亮麗的明星搭不上關係,但在真人秀中,他們也體驗了一把農村生活。90後小花旦楊紫平時性格大大咧咧,幹起農活時也毫不扭捏;作為兩個孩子的媽媽,張柏芝做起家務時更是得心應手。
然而朱丹在綜藝節目《囍從天降》裏下鄉挑水時,由於錄節目沒法洗澡、必須在野外上廁所,種種“虐心”體驗讓她失聲痛哭。這個場景讓我想到台灣作家蔣曉雲小説《桃花井》裏,一對台北姐妹花去湖南鄉下老家祭祖。嬌滴滴的台妹一碰到這臭氣熏天的鄉下廁所,妹妹嚇得三天都沒敢上廁所。
這樣的節目其實更適合男明星,挑水煮飯一方面加固粗獷的男性氣質,一方面強化暖男的形象。女明星就比較麻煩,在很多文藝作品裏,農活和農田往往是另一處談風弄月之所在。譬如盛可以的《北妹》開頭,錢小紅農活幹到一半,就和自己的姐夫翻雲覆雨起來,因為姐夫看到了她汗淋淋的胸部像這麥浪一樣波濤洶湧。農村是很容易暴露女性隱私的。有期節目裏,一個網紅下水摸螺螄,她得戰戰兢兢地避免電視機前的觀眾引起“濕身誘惑”的聯想,也要刻意表現出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的誠意,不然人家要説你是來作秀的還是幹活的?但其實道貌岸然的觀眾就是希望看一個明星“濕身”,看朱丹為三急而哭啊。
明星幹農活,這樣的節目最好看的不是當明星泯然眾人搖身一變成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人民,而是明星身上的城市性格、巨星風貌如何在堅硬的土地上顯得無用、顯得捉襟見肘。但諷刺的是,明星熱火朝天干農活的扎堆出現,卻產生這個時代的明星越來越和“勞動”這兩個字脱節的情況。
前兩天,陳道明接受央視採訪時批評年輕演員的職業觀:“現在動不動什麼手破了,什麼哪兒摔傷了,什麼冬天在水裏頭、夏天穿着大皮襖,變成了一個演員的功勞。你的職業就是這個,然後還把它當作敬業?你演員就應該吃這樣的苦。”
今天的演員體驗生活,值得媒體大書特書,引為行業典範。今天的年輕演員如果演農村戲,大概也不怎麼需要體驗生活,遑論吃苦了。幾天前看到編劇宋方金當卧底深入橫店,發出感嘆説表演這個行當已經被毀了。他的採訪裏寫到,拍戲時,當IP小鮮肉們一來,其他演員的進度都要靠邊站。小鮮肉累了,他就大老爺似的躺進車子休息,留下一眾演員乾等。毀掉一個行當,其實太高看這些小鮮肉了,他們何德何能呢?但確實,小鮮肉們徹底暴露了明星這個行當跟經典意義上的“勞動”已經大相徑庭的情況,當演員也越來越不意味着要吃苦,吃苦已經變成一種過時的職業倫理。
這麼一看,有人把明星幹農活這類節目説成是“上山下鄉”實在有點風馬牛不相及,放到六十年前,文藝工作者下鄉接受勞動哪裏是真人秀,那是實打實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接觸廣大的農村天地。像當年王丹鳳這樣從來沒有過任何農村生活經驗的大明星也響應號召前往上海北郊的新橋公社下放務農,與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在那個年代,風光的大明星為什麼一定也要下鄉?因為在當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一統天下的創作原則。大明星要演出農民故事,就一定要有切身的體驗。因此,銀幕外的王丹鳳要下鄉學農,電影《護士日記》裏王丹鳳演的護士簡素華也會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是銀幕內外的從一而終,是表裏如一的現實主義。當然,後來明星的“上山下鄉”變成了走馬觀花的採風,今天就變成了真人秀。
其實,大家都懂的,明星們挑水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假動作啊。鄉村生活沒有什麼風花雪月,明星們也不見得真的喜歡做農活,畢竟普通城裏人也不會喜歡做農活。我們每個人都是馮小剛的《甲方乙方》裏那個閒得蛋疼的尤老闆,山珍海味都吃遍了,普天之下只剩苦沒吃過,泥土的芬芳沒聞過。下鄉一個月後,大老闆苦到快變成黃鼠狼了。
《公寓生活記趣》裏,張愛玲説“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着覺的。”對今天的城裏人來説,連叮叮噹噹的電車聲也早就變成了奢侈。我們覺得城市經驗日益稀薄,想去鄉下透透氣。但其實沒有什麼人真的會羅曼蒂克到要去跟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所以我們要看明星幫我們實現這樣的願望,看看明星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也算體驗過了“你挑着擔,我牽着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了。
當然,話説回來,小鮮肉們不吃苦,那麼中國演員協會有必要組織一次全體小鮮肉演員們的“上山下鄉”之旅,讓他們體會體會何為“哀民生之多艱”嗎?推而廣之,這樣的新上山下鄉運動值得向全社會尤其是城裏人普及嗎?那也大可不必了。在體力勞動越來越喪失價值和意義的今天,上山下鄉去學農這種做法只會適得其反,搞着搞着就搞歪了,就變成歌頌農村體力勞動、歌頌土地,太文藝腔了。天地良心,農村體力勞動實在和城市化的浪漫主義離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