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觀:“我是你爸爸”的哏別溢出相聲舞台以外

  剛從和徒弟曹雲金的糾紛中消停下來沒多久,又因為主持節目的時候調侃沙溢一家人,把自己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簡單點説,郭德綱這次使的“活”是一個倫理梗,他當着沙溢的面説,我覺得安吉像是我和胡可的孩子。沙溢自嘲地解圍,都説小魚兒像岳雲鵬,要是安吉再像您,還讓我怎麼活?郭德綱又拋了個包袱説,那是因為你們家好客。這一次把包袱精準地扔到了沙溢的夫人胡可身上。

  台上大家只能嘻嘻哈哈地互相解嘲,網上人們都開始給沙溢一家子鳴不平,大家覺得這種笑話,尤其是對胡可、對孩子,郭德綱都表現得極度缺乏教養。

  郭德綱這一次觸犯了很多禁忌,如今,人們對於女性,對於孩子有着極其警覺的保護心,更何況,這幾年以來,公眾對於直男癌以及中國中年男人缺乏教養的批評已經愈發普遍,甚至這已經上升到一種被普遍接受的新常識。郭德綱這一次的做派幾乎是在給這種常識主動添加證據。

  很多人開始蒐羅出郭德綱之前都對哪些人使過倫理梗的黑歷史,諸如説柳巖穿得像來洗澡的,還有更普遍的在自己的相聲舞台上調侃于謙的爸爸。至於後者,眾所周知,用他慣用的説法是,于謙老師的家族對中國相聲界做出過巨大貢獻。由此,人們開始了又一輪的聲討——不止於為沙溢不平,甚至也開始牽連到老生常談的相聲當中的倫理梗,性暗示以及對弱勢羣體的嘲弄是否該被剔除的話題。

  其實,郭德綱這次對沙溢一家人的調侃和喜劇演員在自己的節目中使用倫理梗,是兩件事。在相聲、小品的節目中,搭檔之間的倫理哏,或者模仿弱勢羣體的特徵,是否可以被接納,那是一件複雜的事情,它涉及到喜劇藝術本身和社會道德要求的某些困境問題,而在喜劇節目之外的日常生活中,倫理哏的道德邊界,是另一個簡單的問題——有些幽默溢出特定人際關係的邊界,會造成尷尬甚至災難性的後果。這是常識。

  所謂的“玩笑開得過了”這件事其實只會出現在日常生活而非喜劇表演中。換句話説,喜劇表演當中,每個人其實都在扮演一個“角色”,即便郭德綱和于謙,在表演相聲時都以本名相稱,但人們都知道,那是虛構的,而這一次慶典現場的插科打諢,顯然,無論郭德綱,胡可還是沙溢,都不是在表演角色,而都是在展露自我。所以,人們才認為郭德綱不懂得尊重。如果批評的聲音至此結束,沒有什麼問題。但問題是,很多人以此為理由開始倒逼和反推,郭德綱以及郭德綱們在表演自己的相聲時要徹底清算掉倫理梗,這樣的引申就沒什麼道理了。

  1949年之後,天橋撂地賣藝的藝人們都被權力系統收編進了文藝界,在德藝雙馨的要求之下,他們必須剔除一些固有的東西,再加入一些新鮮的東西,以便可以為新世界服務。那些要求他們剔除的,通常被稱為糟粕,但這種來自最底層的俗眾藝術,有時你很難涇渭分明地區分精華與糟粕。這就是為什麼有些東西被剔除之後,伴隨着乾淨和整潔,也變得無趣又蒼白。

  相聲這種形式,就是標準的來自三不管、雜巴地的粗俗藝術,給引車賣漿者聽了解悶的東西。表演者是底層,欣賞者也是底層。這樣一來,這樣的藝術就有了一些特定的模式,一方面,表演內容中有一部分會呈現出那種調侃強權和權貴的段子,日後,它通常被人認作是一種底層勇敢的反抗。那其實都是後人的牽強附會,那些對強者的調侃絕非人們日後意淫出的那種橫眉立目的、魯迅式的知識分子的公共性批判,更多的是底層出於無奈對於上層世界和權力世界的解構與發泄,這樣做的目的也不是知識分子式的監督與矯正,而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給自己繼續生活甚或苟活的勇氣。這聽起來很泄氣,但這就是事實。郭德綱開玩笑説,相聲可以“藿香正氣”,是的,那些嘲諷強者的段子會引發掌聲和口哨,但結束了也就結束了,一切到發泄為止。相較於勇氣,那更接近無奈的生存策略。而與此同時,更多的笑料則是對於底層者、失權者的調侃。這是相聲作為一門撂地賣藝藝術的根基之一。對於底層羣眾來説,看那些比自己更慘的人的笑話,是他們最俗常的樂趣。所以,從基因裏,這種藝術就不可能真的杜絕那種對於殘疾人的模仿或者對弱勢者的嘲弄。眾所周知,對於權勢者的嘲弄,囿於現實原因,不可能被大張旗鼓地開展,那麼這些所謂“低俗”的笑料再一旦都被剔除,喜劇終將索然無味。有時,人們會在不經意間,舉着政治正確的牌子,實施了審查之實。

  政治正確是文明世界的標誌之一,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弱勢者和小眾者的保護甚或重點保護,所以,無論郭德綱還是之前的趙本山,都不停地一次次陷入尷尬的境地,一方面他們備受歡迎,另一方面,他們備受批評,人們看着賣枴,賣車的中的瘸腿和智障梗哈哈大笑,而反過頭就義正詞嚴地批評表演者下九流。有時候,這下九流三個字的批評對於撂地藝術出身的表演者來説,真不是批評,反而算是一種褒獎,近似於説他們正宗。這種尷尬幾乎無解。

  政治正確是必要的,它可以矯正我們作為主流者和強勢者的粗暴,但它又絕對是無趣的,和幽默本身相抵,所以,我們要做的是分清場合再作出裁決。比如,郭德綱拿于謙的爸爸開玩笑,我們真沒有必要大聲疾呼地要求把這樣的倫理梗徹底從相聲中剔除,那是一種後台和前台都達成的默契,喜劇演員的本質其實就是作踐自己,給別人快樂。但是公眾可以讓演員明白,這種倫理梗是有嚴格邊界的,一旦溢出相聲舞台,溢出搭檔之間的表演,就應該被嚴格審慎的對待。在現實生活中,用政治正確保護弱勢者,在喜劇表演中,還是讓笑成為最高道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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