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三線廠小鎮奇談:我曾經的家如今是末世景象

由 諸葛寒香 發佈於 娛樂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故事FM (ID:story_fm),講述者:七月,製作人:佳文,文案:佳文、蔡雨初,題圖來自:講述者


你來自哪裏?當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也許已經蹦出了一個地方。可對於今天的講述者來説,可能沒有一個脱口而出的答案。他的家鄉是一個三線廠。


三線廠、三線小鎮並不是我們現在所説的三線城市的概念。


六十年代,中蘇交惡,面對可能爆發的世界核戰,中國按照各地區戰略位置不同,劃分三線,大量國防、科技、工業項目遷到了位於戰略大後方的三線地區。數百萬人響應着國家的的號召,從不同的城市舉家搬遷到偏僻山區裏開荒建廠,形成了一個有別於當地的,生產生活一體化的三線小鎮。而在三線廠里長大的孩子,也被叫做廠子弟。


隨着冷戰的結束,中國迎來改革開放,這個橫跨三個五年計劃、耗資巨大的三線工程也逐漸退出歷史舞台,“廠子弟”的標籤也隨着他們的故鄉一起逐漸消失在歷史長河當中。


但曾經頗為神秘的三線廠到底是什麼樣?生活在其中的人又經歷過什麼?許多三線廠子弟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記錄逝去的故鄉,今天的講述者七月也不例外,他把對家鄉的記憶寫進了小説裏。


1. 開山建廠


我是七月,一個職業科幻作家。我今年 38 歲,是一名來自四川漢旺的三線廠子弟。


我出生長大的廠叫“東方汽輪機廠”。六十年代,“好人好馬上三線”,上海、哈爾濱的技術專家和工人來到四川,在山區裏建起了這個龐大的汽輪機發電廠。


那時,做整體建設是一個很艱苦的事情。因為龍門山脈的山都很陡峭,不像福建的小丘陵,聽前輩們講,幾乎每天都在炸山,炮火轟鳴;每天都在爆破,靠人力將石頭挑走。所以幾乎一層一層炸山,一層一層鋪出平台,才能從平台上慢慢地修出這個廠。


從 1964 年到 1974 年,經過差不多十年的建設,才開闢了足夠多的地方建廠。但當我出生的時候,東方汽輪機廠已經投產了十年,那時,我生活的三線廠已經成為了一個設施完備,自給自足的世界。


■ 東汽60年代炸山建廠 / 圖片來自東方電氣集團官網


2. 廠就是全世界


我住在家屬區,那是一個和工廠區差不多大的地方,生活着幾萬人。家屬區裏有電影院、公園、醫院、商場、農場,我們當時還有東汽乳業,專門養奶牛,生產牛奶提供給廠裏的人。


我的小學和中學都在家屬區。我們但凡出校門就已經在家屬區了,只是你家的那棟樓離學校有多遠而已。


基本上來説,我的生活圈子所需的所有東西都在廠的範圍內。許多人那時都有這種感覺:由生到死,所有東西都是廠裏的。


■ 七月讀書的廠子弟學校一角


3. 我們廠不一樣


雖然在廠裏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生活條件相差無幾。但每次我外出都會意識到三線廠作為一個整體和別的地方很不同。一個印象很深的事情是三四年級的一個寒假,不到十歲的我去姨媽家玩,發現他們家冬天竟然沒有暖氣。


印象中,我小時候冬天睡覺就把衣服全部搭在暖氣上,早上起牀去穿就會感覺很暖和且舒服。可在姨媽家沒有暖氣,大家要把衣服放回被窩裏,捂熱後再穿,我就覺得好難受。


後來我才反應過來,四川有集中供暖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常識是過了長江就沒有集中供暖。後來我想,應該是當時東北人過來,理所應當地認為冬天不能沒有暖氣,所以修家屬區一定要把暖氣修上。就在那時,我特別明顯地感覺到,東汽廠的生活環境跟外面的環境截然不同。


直到上初中,我還有一種清楚的感覺,廠裏的人對廠外的人有些傲慢,而且總覺得我們自己是特殊的一羣人,我們的特點就是“很洋氣”。


九十年代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廠就有了燈光球場和塑膠地板,像縣裏之類的其他地方都還是灰土土的夯起來的球場。我打籃球的同學都會跟我説:“買了耐克的鞋,只敢在廠裏的球場穿出去打球,根本不敢在外面的球場穿,質量太差了,把鞋都割爛了。”


■ 七月在家屬區的小公園與父親合影


其實,三線廠的不同不僅體現在吃穿用度,從開山造廠起,東方汽輪機廠和周圍一片的三線廠就有國家給予的留存軍工實力的特殊使命。儘管九十年代,冷戰、核武威脅已經逐漸成為過去,但那些痕跡還是留在了日常生活裏。


我是直到上大學才意識到我們廠裏的上下班鈴聲是防空警報。


因為我在南京上大學,每年南京都會響防空警報紀念南京大屠殺。當時,我在校園裏聽到了這個聲音,我第一反應有點懵。因為我準備了特別莊嚴肅穆的感覺,但是聽到這個聲音,就有一種“我該去上班”、“我該去上學”或者“我該回家”的衝動在裏面,而這種衝動非常不嚴肅,我就特別特別懵。


後來,我再反過頭來想,從小每天 7:40 預備鈴,8 點上班鈴,12 點多下班鈴,然後 1 點、2 點、6 點,一定會響六遍的鈴聲裏,就包含着各種各樣奇怪的含義。


為什麼要選防空警報來作為上下班這種特別日常的鈴聲?如果真的有空襲,真的有敵機來了,那要用什麼來警示大家?是覺得我們已經不需要用防空警報來警告大家了嗎?


4. 保衞人類的最後要塞


其實在龍門山下一片,有各種各樣三線建設出來的廠。大家都知道有導彈基地,我們初中還可以和防空導彈合影,合影照片就貼在學校裏。你會好奇防空導彈這類東西為什麼會建在這麼一個山溝裏?我就猜測當年肯定是為了防範敵軍、保護三線廠而建的。


而且,我們高一軍訓就已經是打真槍實彈的了,每人會發 50 發子彈,還有打靶成績。除高中軍訓外,東汽技校也要軍訓。


他們軍訓彙報表演時,我看到四個人扛着一架高射炮出來了!就像抬轎子一樣,四個人每個肩膀扛一角,“鐺鐺鐺”抬着跑出來。我當時就很震驚,這是什麼鬼?廠裏保衞科搞個軍訓,連高射機炮都出來了,我就覺得特別好玩。


其實對於這個家鄉小鎮,我自小就有許多想象,我高中時看了《新世紀福音戰士》,裏面有極為重要的第三新東京市的概念,那是保衞人類的最後的要塞都市。我看了之後,很快就將這個概念和我所居住的三線小鎮結合起來,我覺得我們鎮也特別有一種保衞人類的最後要塞的感覺。


5. “山雨欲來風滿樓”


雖然龍門山下的三線廠是我幻想中熱血的“要塞都市”,但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十年裏,在企業改制,中國即將加入世貿的大背景下,三線廠在我父親那一輩人看來早已從“穩定”、“優越”的代名詞,逐漸滑向一場不確定的危機。


現在回憶起來,小學的時候廠裏的廣播每天五六點鐘都在放“打破鐵飯碗,撿起金飯碗”。


那時,國企改革是以東北為首的,大多數廠要麼關停要麼轉行,廠裏經常會有“吹風”説要開始股份制改革,給大家發原始股,我們將從國企變成上市公司。


當父母們路上遇到就會討論,“你聽説了嗎?隔壁説分原始股,一股要賣你五塊錢,到時候他們上市三塊錢都賣不到,等於白掏兩千塊錢進去。”


這樣的傳聞中,又會有人説,“你知道嗎?當年我們的部門領導,現在要出去給人上血書,説他要跳樓,你們居然敢把廠賣了?!”


■ 2000 年前後的東方汽輪機廠


我爸那時候特別悲觀,他經常説以後加入世貿了,像東汽廠這種幹活都特別“摸魚”、效率很低的國企,肯定不行了。


當時的三線廠軍轉民特別多,這些廠都遇到過很多困難。我們那邊特別著名軍工廠是長虹 , 長虹以前是造雷達的,後來改做電視。


“二重”也特別著名,也叫做中國第二重型機械廠,他們按國家指令生產,比如三峽電站發電需要的巨型渦輪,除了它可能也沒有誰能造如此巨大的東西,但如果國家不需要了,他們也無事可做了。


我記得九十年代一直在説,“二重”沒有生意了,“二重”可能要垮了。我們那時候聽到很多這類消息,整個廠的環境一直在變,就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所以那時候,一方面軍工廠要積極自救,從造飛機核彈改為造冰箱、汽車、縫紉機;另一方面,廠裏的技術工人也面臨着效益不好或是下崗的危機。有的人求穩,決定留在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三線廠,也有人決定放下鐵飯碗、離開體制,從頭再來,比如説我父親。


我覺得他是很典型的被時代耽誤的人,他學習能力很強、很聰明,但是選擇很有限,從上山下鄉到當工人,到選擇更好的廠工作,到 90 年代覺得央企也不行,一定要跳出去尋找別的機會,他不斷地想通過選擇來改變命運。


九十年代中後期我父親去廠裏辦了病退,我高中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外打工。有很多人像我父親一樣,願意在這幾年時間裏面多賺一點,萬一有不測風雲的話,至少家裏有些積蓄。其實大家都想早一點找到自己的出路,不然等到哪一天就像是《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裏唱的,一夜之間大廈崩塌,便毫無去路。


6. 21 世紀不是東汽廠的時代了


1999 年 12 月 31 日,我們一羣同學都在守夜,等着迎接新世紀,家裏大人都去睡覺了,只有我還能守着電視。


快到零點, 我準備給我關係最好的同學打電話,還沒有打,電話就已經響了,我就感到很有默契,互相説着“新年好,新世紀快樂!”


其實對於年輕人來説,死亡、沒錢這些事情都太遙遠。大家關心的還是自己要怎樣長大。


那時的東汽廠在各種要倒閉的傳聞中,依然堅挺,依靠着自己的發電產業,順利從軍工轉民工。但留在廠裏讀廠技校,接父母班,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人豔羨的工作。


似乎過了 2000 年這個 21 世紀門檻之後,大家心思都發生了變化,給你一種“時代不一樣了,21 世紀不是東汽廠的時代”的感覺。


尤其在零幾年,整個經濟社會開始起飛,各個地方的差距越拉越大。本來這裏有很多是上海來的,當年在上海家中的兄弟姐妹,現在在上海有套房,而你就在漢旺鎮上有套房,這不是一個世界的概念。


那時,三線廠的衰敗對應着深圳的崛起,下崗潮也對應着下海熱,經商創業,賺得人生第一桶金的故事在那時並不少見。


新世紀的年輕人,有着新的抱負,那些都不在三線廠裏。


那時有的人總是想着去做點什麼,要像浩南哥、山雞他們一樣,闖出一番事業,而不是侷限於這個破地方。


至於這番偉大的事業是什麼,他們可能也沒想明白,可能覺着開個錄像廳、髮廊、歌舞廳多麼賺錢,將來混這個行當然後身家千萬,和父母那輩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不一樣。


成績比較好或者是中游的廠子弟,也希望不要留在廠裏,而是要出去,大家都在“往外飛”。我當時準備高考,其實我的成績在清華分上下。我之所以不報清華,是因為那個時候生物分數線很高,我就是想學生物,如果我報清華可能就上不了生物系。真的是極為純粹的我就是想去學生物,我認為自己學會以後是能改變世界的人。


7. 重回體制內


2001 年,我順利地考入大學,順利地讀上了生物學,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下來,人生似乎並不按我想象的那樣發展。因為我大學做的是海濱研究,生物入侵。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尤其是我們做海濱濕地研究,真的一天脱一層皮,就字面意義上的脱一層皮。每天脱皮到後面人都曬腫了,幹了幾年以後整個人都已經快崩潰。


我當時就在想,當年“好人好馬去三線”,是不是也是這種感受?


我雖然滿腔熱血來這裏,可是並沒有想象過實際的生活如此痛苦,做了幾年以後,發現和當年自己的雄心壯志所期待的情況天差地別。


但和那時的人不同,我至少還有退路可走。我的退路是不做研究了,那時互聯網企業正在發展壯大、充滿機遇,我就去互聯網公司上班、做遊戲策劃。


而我許多同學的退路,是回到體制內,回到東汽。和許多三線廠命運不同,東汽經過一系列的轉型陣痛,那時和日本三菱合資,東方汽輪機廠成為了東方汽輪機有限公司,但依舊運轉良好。


其實這樣的人很多,有做技術的、做材料研發的、做金融的,很多人沒有想過要回到東汽,甚至有些人是不願意回去的。


但是真正開始找工作之後,發現回廠裏宣傳部或投資中心還挺好的,央企待遇也不差,而且還熟門熟路,他們就莫名其妙地又回去了。


■ 東方汽輪機廠的大門


8. “大廈崩塌”


2008 年,我母親在 5·12 大地震中去世。


本來我高中畢業離開東汽後,其實很少再回去,但至此以後,我每年清明節都會回去一趟。


尤其是 2018 年十週年紀念的時候,他們開放了已經成為廢墟的東汽廠舊廠區和家屬區,原來廠裏的人可以進去看看。


我發現十年沒有人在這裏生活以後,草漫天瘋長。原來我們玩耍的各處地方的水泥路面已經被撐裂了,從縫隙中長出了樹;我曾經的家,也爬滿了藤蔓,長出了大大小小的草和樹。


我那時就覺得這裏特別像遊戲裏世界末日,像是人類已經消失了幾百年後的景象。


我感覺恍若隔世,彷彿曾經生活的那段歲月,説起來也並不那麼長,但好像已經遙遠得無法想象了。我當時就覺得自己曾經生活的場所,這次地震搬到城裏去之後,那它所記載和代表的那段歷史,也就這樣消散在這片土地上了。


■ 地震後的汽輪機廠舊址廢墟


一場地震促使東汽廠將新的廠房整體搬遷到了縣裏,曾以為將會世世代代延續的三線廠生活,在不到半個世紀裏就煙消雲散了。七月想要留存在三線廠的記憶,那些讓他驕傲的、快樂的、疑惑的、唏噓的三線廠往事。


2020 年,以自己的童年經歷為原點,七月寫了科幻小説《小鎮奇談》。


在小説裏,這個毫不起眼的三線小鎮有着頂尖的科技和諱莫如深的秘密,身處其中的熱血少年依靠着小鎮,拯救了世界,又最終和它一起歸於了平凡。


參考資料

CCTV1《相逢2000年》24小時直播特別節目

東方衞視新聞台汶川大地震特別報道

徐軍平,東方汽輪機廠:“一條麻繩”鬧出的大型企業

鄭有貴,陳東林,段娟,中國社科院當代中國研究所,《歷史與現實結合視角的三線建設評價》  

界面新聞,“鐵飯碗”砸碎後,一代工人的沉浮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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