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最後的決鬥》是中世紀的犯罪,女性的哀歌


原標題:在這場男人的決鬥中,女人是戰利品和犧牲品


影片《最後的決鬥》是中世紀的犯罪,女性的哀歌


  一部影片中,敍述視點的選擇不僅決定了情節展開的方式,還會影響敍事風格和主題建構的方向。通常,客觀視點更容易展現一種理性中立的敍述立場,像是對一個事件的平靜注視與如實還原;而主觀視點受到視角的限制,雖然能給觀眾帶來一種親歷者的敍述逼真性,但也會流露個人主觀的痕跡,敍述未必可靠。


  在電影史上,有些影片試圖通過多重主觀視點的運用,使一個事件變得錯綜複雜,形態多樣,甚至撲朔迷離。正是在這種真假難辨的混沌狀態中,我們意識到,主觀視點會掩蓋了人物對內心的慾望。比如,黑澤明1950年導演的《羅生門》,由三個當事人和一個目擊者覆盤一樁謀殺案,每個人的講述都有細微的出入,從而構成多個敍述聲音“眾聲喧譁”的氛圍,使觀眾對謀殺案有了更為細緻入微的認識,對於人性的自私有了更為直觀的把握。


影片《最後的決鬥》是中世紀的犯罪,女性的哀歌

電影《最後的決鬥》海報


  多視點敍述的交織與主題


  影片《最後的決鬥》圍繞中世紀法國的一宗性侵案展開情節,受害者是卡魯日的妻子瑪格麗特,影片讓瑪格麗特、卡魯日,以及施暴者勒格里各自“呈堂證供”,以三個章節來探究案件的真相。從這一點來看,影片與《羅生門》的構思極為相近,但在第三個章節,即瑪格麗特的視點中,影片直接標明這個章節是“the truth”(真相)。正因為這個細微的差別,《最後的決鬥》與《羅生門》有了顯著的不同。


  《羅生門》中,觀眾需要通過四個人的陳述拼湊出謀殺案的真實面貌,但其中仍然有些細節模糊不清,這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正是人性的晦暗不明之處;《最後的決鬥》卻在兩個男人的陳説之後,宣告女性的講述才是終極真相。這樣,《最後的決鬥》面臨道德和主題上的雙重風險:只有瑪格麗特全然無辜,並且為人正直坦誠,她的講述才能擔當得起“真相”之名;影片本來可以通過三人的視點洞察各自的虛偽與懦弱,從而證明人性的自私與偏狹,但影片高調地肯定瑪格麗特的敍述,使影片的主題轉向了性別對立。


  男性在回憶中都對自己進行了美化和包裝,對事實作了掩飾、歪曲,甚至否認,將自己塑造成真誠、耿直、優雅、迷人的形象,完全漠視了女性遭受的傷痛與屈辱。卡魯日與妻子在一起時,粗暴兇殘,只想傳宗接代,無視妻子臉上痛苦的表情,反而常常心滿意足地問妻子是否感覺愉快、欲仙欲死。勒格里更是自負愚妄,瑪格麗特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個禮節性的親吻,都能被他悟出色情誘惑的意味。因此,影片在兩位男性自我感覺良好的講述之後,通過女性之口進行反戈一擊,洞穿了男人的粗魯與虛偽。可見,影片在敍述視點的認可度上明顯“厚此薄彼”,毫不避諱對於男性的鄙視,進而凸顯女性在男權秩序和男權思維的陰影下被忽略、被輕視、被踐踏的處境,暗示她們成為被工具化和慾望化的性別符號,也是可以佔有和交易的商品。


  影片無意於通過多視點的敍述製造敍事的含糊不清,而是以性別為陣營,突出“虛假的以自我為中心的陳述”與“無助的被損害的悲情回憶”之間的對比,控訴了男性對於女性的無視、壓迫、傷害,並對女性遭受的精神壓抑與身體傷害投以悲憫一瞥。


影片《最後的決鬥》是中世紀的犯罪,女性的哀歌

電影《最後的決鬥》劇照


  男性的傲慢與偏見


  因立場不同,卡魯日和勒格里在描述同一件事時,雖然細節差之毫釐,但導致背後的人物形象謬以千里。在利摩日之戰中,卡魯日大肆渲染自己單槍匹馬衝向敵陣的英勇無畏,視死如歸,並強調自己在戰場上救了勒格里的性命。但是,在勒格里的視點中,卡魯日不聽從堅守不出的命令,魯莽衝動,頭腦簡單,是自己胸懷大義,率眾救了卡魯日一命。藉助這種多視點的敍述,觀眾得以通過交叉論證的方式,看到人物的自我標榜與他人確證之間的巨大落差。


  卡魯日認為,自己戰功赫赫,正直善良,本應平步青雲,人生得意,卻因小人作亂,領主不辨是非,導致他鬱郁不得志。當然,卡魯日看不到自己性格中魯莽、粗暴、強勢、蠻橫的一面。勒格里自詡冷靜理性,能夠為朋友兩肋插刀,情商、涵養和境界都遠勝於卡魯日這一介莽夫。勒格里還得意於自己的風流倜儻,幽默風趣,品味不俗,每一個女人都對他如痴如醉。勒格里從來不認為自己性侵了瑪格麗特,不過是玩了一場欲迎還拒的遊戲罷了。他也看不到自己身上的虛偽輕浮,野蠻殘忍,卑劣無恥。可見,當一個人自視甚高,目中無人時,遇到任何挫敗,必然從外界找原因,而不可能返身自省。這是卡魯日征戰無數,卻始終得不到重用的原因,也是勒格里看似八面玲瓏,卻死於非命的淵藪。


  男性可以無限美化自己,女性則只能在男性的控制下小心翼翼地生存。在父親決定自己的婚事時,瑪格麗特沒有發言權,只能旁觀兩個男人為了嫁妝討價還價,自己倒像是那些豐厚嫁妝的陪嫁品。結婚儀式上,當卡魯日聽説原先答應的一個莊園不翼而飛之後,立馬停下儀式,與岳父對質。不知所措的瑪格麗特,只能祈求卡魯日的寬宏大量。


  與瑪格麗特的處境相似,皮耶伯爵的妻子雖然生了8個孩子,卻不能得到丈夫的感激或欣賞,遑論尊重。皮耶與一眾隨從去打獵時,帶了兩個兒子一起,但念他們的名字時,皮耶明顯遲豫了一下。這説明,皮耶對自己子女根本不熟悉,只沉浸在自己的縱慾享樂世界中。還有法國國王的妻子,只是一個擺設而已,與丈夫之間根本沒有同理心和共同的關切。


  瑪格麗特被勒格里強暴之後,只要守口如瓶,就可以像卡魯日的母親一樣,繼續保持體面。但是,瑪格麗特不想壓制心中的感覺,而是勇敢地説出自己的厭惡與羞恥,為此甘願承受可能被燒死的後果。這相比於那些男人,更為勇敢,更富自我覺醒意識。那些男人活得粗俗膚淺,空洞蒼白。他們打仗,不是為了正義或和平,而是為了地位和財富;他們追隨、奉承高層,也不是出於真心,同樣是為了地位和財富。尤其是影片中最重要的那場決鬥裏,兩個男人義無反顧,以死相搏,看起來剛猛豪邁,但他們並不是為了瑪格麗特的清白或尊嚴,而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與利益。


 時代背景與場景設置的意義


  《羅生門》的背景是日本戰國時代,那是一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秩序坍塌,禮崩樂壞,人性的自私和人心的淪喪被加倍放大;《最後的決鬥》中,我們則看到14世紀法國宗教狂熱,等級森嚴,虛偽腐朽的社會現實,這個社會使男人的生存降格為動物性的搏殺、動物性的享受,使女人的地位淪落為可交易的商品、無情感的慾望工具與追求效率的生育機器。


  影片常在一些不經意的細節中呈現中世紀的黑暗與愚昧,並強調女性令人窒息和絕望的生存處境,這固然使影片的情節與主題有了更為堅實的依託,但是,這也讓觀眾產生一種錯覺:這是一個只存在於中世紀的故事,離當下的現實距離遙遠。或者説,假如有科學和民主,有公正的法律和開明的社會風氣,瑪格麗特的命運是不是可以改寫?雖然,我們能隱約感受到影片希望超越時代的主題野心,但這個故事的情節邏輯和主題邏輯似乎都被“中世紀”禁錮,這恐怕是創作者始料未及的。


  其次,影片對於勒格里的刻畫比較符號化。他作為一個出身卑微的底層人,雖然在教會混過一陣子,但他過於流利的拉丁文,精通會計的數學能力,過於廣博的文學視野,多少令人生疑。何況,他還有不俗的戰鬥力,可謂能文能武。影片在誇大勒格里的文韜武略、男性魅力和人格魅力時,不僅有違常理,還將情節引向了輕鬆和刻意。


  影片幾乎全程都是冷色調的畫面,時刻強調天地間的蕭瑟衰敗,形象地還原了中世紀那種灰濛陰暗、壓抑沉重的社會氣氛,以及人心的死寂荒蕪和生存的憋悶空虛。只有勒格里死於決鬥,幾年後卡魯日也征戰而亡後,影片才出現飽和的綠色、充足的陽光,瑪格麗特在外景滿足地看着兒子玩耍。影片將“厭男症”表達得如此直白,實在令人忍俊不禁又五味雜陳。


  影片在內景與外景的處理上突出了不同的影像風格,並融注了不同的寓意。在外景,多是戰鬥場景,上演的是野蠻血腥的廝殺,人身上的原始獸性被無限放大;在內景,影片多借助燭光和壁爐的火光製造效果光,呈現一種灰撲撲的蠻荒感,但偶爾又有一絲暖意,並有慾望之火在熊熊燃燒。當然,不同的內景中,格調是不同的。領主皮耶的官邸裏,充滿了喧囂和淫亂;卡魯日的家裏,則顯得疏離而冷峻;勒格里所在的場景,又顯得輕浮佻薄。在內景和外景的參差映照中,中世紀充滿動物性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躍然紙上。


  《最後的決鬥》中卡魯日與勒格里的命運結局,隱隱向觀眾暗示:個體如果缺少清醒的自我反思意識,只會陷入盲目的憤怒中不可自拔;個體如果缺少對於秩序的敬畏、對他人的尊重,自以為是,必然以身涉險而不自知。瑪格麗特的決絕與勇敢,似乎又告誡個體,不能讓自我的感覺屈從於世俗偏見,不能對於自己的冤屈無動於衷,否則就會活得麻木蒼白,行屍走肉。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最後的決鬥》既是對於特定時代的一次沉重回望與深入揭示,也是對於人性,對於人生際遇的一次哲學探討。(作者:龔金平,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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