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正在成為電視劇和網絡劇製作生產的重要趨勢。如何在較短的劇集內吸引觀眾投入?懸疑類型毫無疑問成為首選。縱觀今年已播出的短劇,《唐人街探案》《鬼吹燈》系列、《危險的她》《不完美的她》等,都選擇以懸疑類型作為基礎。其中,以懸疑類型添加現實題材,成為顯眼的電視劇和網絡劇 “新配方”。從目前立項製作的網絡短劇來看,超過一半以上都是“懸疑+”。
不過,本土“懸疑 現實”類短劇無論是懸疑敍事的視覺化表達,還是情節細節設計的嚴謹,抑或是現實劇情的合理性等層面,大多存在一定的問題。這些都使得劇集未能實現口碑與收視的較大反響。如何能讓這類型短劇真正具備長久的生命力,為國產劇開拓出新的類型藍海,值得深思與探討。
懸疑色彩結合現實題材,作為電視劇和網絡劇中一種頗具市場前景的新類型,是短劇市場和影視政策雙重選擇的結果
在行業和政策的雙重推動下,短劇已經成為電視劇和網絡劇製作生產的重要趨勢。由於缺乏長篇劇集的敍事鋪墊和長播放週期所積累的傳播效應,短劇的製作面臨更高的要求:需要迅速交代人物處境、高密度的劇情節奏、以及引發議題的現實內容。如何在較短的劇集內吸引觀眾投入?懸疑類型毫無疑問成為首選。
懸疑具有“謎”的特徵,因為種種可能而撲朔迷離。它能夠引發觀眾對於劇情的高度關注和參與,“猜謎”成為懸疑類型吸引觀眾的魅力所在。因而懸疑類型或懸疑色彩的敍事,幾乎成為近年來影視敍事的一種較為接受的“通用”敍事形式,能夠幫助各種題材獲得通向商業的路徑,甚至在電影中幾乎發展出了“懸疑 現實題材”的文藝片類型。
短劇特殊的製播模式,使缺乏經驗的本土生產製作者,幾乎都多多少少地試圖以 “懸疑 ”尋求突破。由於有《白夜追兇》《無證之罪》的珠玉在前,引發業界從者眾多。縱觀已播出的《唐人街探案》《危險的她》《不完美的她》等短劇,或主打懸疑或帶有懸疑色彩,並添加家庭暴力、女性處境等方面頗具社會敏感性的現實題材,就成為當下短劇摸索出來的新配方。
《危險的她》中四個女性聯手反擊渣男齊凱,又懲治家庭暴力施行者陸子聰,最終實現自我獨立和救贖。敍事節奏較為緊湊,究竟死的是誰?誰殺死了齊凱?陸子聰死了沒有?隨着劇情發展,這些謎題一個接一個被拋出來,使後半部分的劇集不斷反轉。相比之下,《不完美的她》嚴格意義上稱不上懸疑類型,但由於其圍繞家庭虐待、放火、誘拐等犯罪事件所進行的偵查與躲避等敍事構架,以及“生母為什麼要拋棄林緒之?” “誰放的火?” “林緒之能否收養穆蓮生?”等問題一個緊接一個,因而該劇也是以“謎”的方式推動敍事的進展,具有較強的懸疑色彩。
從題材類型上,“懸疑 現實”類短劇打破了此前本土影視劇的題材藩籬。以女性題材為例,此類創新使劇集作品能夠從網文大女主、甜寵瑪麗蘇或塑料姐妹花中突圍而出,更多關注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上所遭遇的現實處境,又因為對女性創傷救贖與自我命運的選擇,在價值觀上也有可圈可點之處。事實上,這種現實關切本身,也是對近年來國家倡導現實題材的一種回應。因而“懸疑 現實”作為電視劇和網絡劇的一種頗具市場前景的新類型,是短劇市場和影視政策雙重選擇的結果。
謎題不要低估觀眾智商,現實也不能僅充當營銷工具,“懸疑 現實”類短劇需要真正尊重類型敍事的藝術規律,才能叫好又叫座
但是,該類型短劇並非本土原創,實際上仍然是受到歐美劇和日韓劇同類型的影響。《危險的她》實際上受到《致命的她》《絕望主婦》等的影響,而《不完美的她》則是直接改編自日劇《mother》。但與原版或受影響的劇目的經典性相比,本土“懸疑 現實”類短劇無論從口碑、收視還是反響的角度,都遠遠差於前作。究其原因,不止是原創與模仿的問題,更是深層次地涉及短劇“懸疑 現實”敍事的藝術創作規律。
懸疑敍事的實現,需要依靠三個基本要素:有難度的謎題、有效密集的細節、不可靠的敍事者。如果謎題過於簡單,觀眾一眼忘穿,就無法引發觀眾的猜謎熱情,懸疑敍事所具有的樂趣就蕩然無存。謎題的揭示,需要依靠大量有效的密集的細節的影像呈現,引發觀眾對視聽內容的專注和攫用,在劇情中尋找細節進行線索構建。與此同時,存在着不止於一個的不可靠的敍事者,由於其作為旁觀者、參與者的身份的不可靠性,導致對敍事的講述既呈現了某些片段,也引發了更多的謎題,使事實蒙上迷霧。
毫無疑問,歐美劇《致命女人》(第一季)在這方面堪稱完美。該劇講述居住在同一個豪宅裏的三個不同時代的家庭,三個不同性格的女性如何聯合復仇又如何最終以愛的方式救贖舊恨的故事。 “誰殺了誰”構成了雙重謎題,圍繞這一謎題,儘管在每集的開頭和結尾,有當事人、鄰居、專家等各式各樣的人物出場講述,但這些講述其實並不可靠,存在着大量的疑問。對於這些謎題與疑問,劇集主要通過三個家庭的具體敍事細節來推進,主要人物依靠其細膩紮實的表情、動作和台詞來為觀眾自然而然地呈現出答案。
相比之下,《危險的她》的問題就極為明顯:該劇的謎題相比之下仍顯俗套,一開始大量陸子聰的被殺幻想從劇情推進的邏輯預測,已經可以否定陸子聰被殺的猜想。而更為突出的問題在於,不是依靠細節與表演,而是藉助人物的對話的影像回溯來呈現人物的選擇與行動。這在懸疑的敍事上就顯得拙劣。此外,缺乏不可靠敍事者的存在,導致主要人物既需要充當行動者,又充當敍述者,就無法形成表演與敍述之間的敍事張力。與此類似,日劇《mother》同樣是依靠極為紮實的表演和細節來推動敍事自身的邏輯,而《不完美的她》一開始穆蓮生的家暴遭遇、她與林緒之的相遇、林緒之的職業身份等,就充滿不合情理、邏輯混亂之處。
在題材的表達層面上,“懸疑 現實”的結合並不只是在題材層面上的選擇,不是對現實要素的簡單拼湊,而是要深入現實的道德困境中去確定敍事的道德前提,並將其細化於不同人物的境遇中去共同表現。《致命女人》令人動容之處,不止是女性的聯合與復仇,更有在不同時代的女性與家庭中,有着共同的對於人性複雜處境的表達,以及女性對尊嚴與愛的渴求與實現,這就使其女性主義並不極端與咄咄逼人。相比之下,本土女性現實題材影視劇事實上普遍存在着現實性的漂浮,由於缺乏對人物生存的道德困境的營設,以及人物作為一個性格、命運、行動的複雜整體在面臨道德處境時的選擇的表達,也就失去了使人物的成長可信的藝術邏輯。因而,在《危險的她》《不完美的她》等劇中,幾乎沒有一個角色不存在功能化的問題。
此外,本土“懸疑 ”類網絡短劇敍事由於過度注重藉助熱門題材的話題性來實現營銷的情況,因而在劇集情節中往往硬生生地塞入各種時下新聞熱點,導致大量與敍事核心線索無關的現實要素的題材冗餘。比如在《不完美的她》中,郭警官與真假田放的遭遇,硬生生地設置了一個造假的生物醫藥企業培訓場景,就備受觀眾詬病。在這種情況下,現實本身也被工具化了,也就脱離了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的經典現實主義規律。
從目前立項製作的網絡短劇來看, “懸疑 現實”類短劇已成為本土網絡短劇的半壁江山。不出意外,在未來一段時間內,該類型短劇將充斥觀眾眼球。如何讓該類型短劇避免目前存在的問題,真正實現叫好又叫座,這就需要該類型的影視生產製作能夠真正尊重類型敍事的藝術規律:謎題不要低估觀眾智商,現實也不能僅充當營銷工具,尊重觀眾、尊重藝術才能起死回生。
作者:鄭煥釗,暨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編輯:範昕
責任編輯:黃啓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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