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追星族”到“飯圈”的粉絲江湖

地鐵燈箱上偶像的生日應援,

好友房間書櫃上堆着的一摞專輯,

這些都是你瞥見的飯圈的一角。

飯圈,“粉絲圈子”的簡稱。被稱為“飯圈”的羣體,一般來説,需要同時滿足兩個要求:第一,其中的每個人都追星;第二,有這種相同愛好的個體之間,形成了一些社會聯繫。換言之,飯圈是一種不太正式卻有明確形態的社會組織,只是單個粉絲或沒有加入粉絲羣體的個體,不能被稱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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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如今的飯圈,由於高度組織化,逐漸成了一個“飯圈江湖”:森嚴的內部制度、相對封閉的組織方式、有一定理解門檻的“黑話”式語言,以年輕女性為主的人羣結構,線上線下一呼百應的戰鬥力、粉絲與偶像/其他粉絲/非粉絲羣體之間的關係……飯圈把昔日的明星變成如今“以販賣人設為職業”的偶像,偶像作為粉絲提供親密關係想象的素材庫,成了被爭奪和守護的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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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維護自身的“想象霸權”,粉絲頻頻在圈內圈外出警鬥爭。即便在自稱“圈地自萌”的粉絲裏,他們也早已經不是仰望偶像的個體,而是自我賦權、和資本脱不開關係的羣體。今天,我們想聊一聊所謂的飯圈,這個名氣很大卻一直有點神秘的當代人類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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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先有飯還是先有星?

中國大陸典型的飯圈,一般被認為是 2000 年之後的產物,但它的雛形,其實在大概四十年前,也就是改革開放之後就已經出現:市場經濟的深入,加上收音機、電視機為載體的電子媒介進入大眾家庭,文化產品得以廣泛傳播,普遍意義上的“大眾審美”催生的大陸粉絲羣體開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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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直領先於大陸的港台大眾文化湧入內地。走街串巷帶着蛤蟆鏡肩扛燕舞牌雙卡錄音機的小夥,剪下雜誌上偶像身影仔細貼在梳妝枱邊的少女,“追星族”這一詞就成了以學生為主體的狂熱粉絲團體的代名詞。1993 年的央視台慶小品《追星族》,就充分地把“追星”這一現象和“追星族”這一羣體,在當時的社會熱度及其引發的各類爭議帶到了公眾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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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階段的粉絲,更多的是把偶像作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只出現在電視屏幕裏或者卡帶包裝上的符號,一個“追”字就體現了當時粉絲基本只能實現單向交流的特點。這個特點一直伴隨着所謂的“粉絲”羣體(其中還摻雜着來自日韓的粉絲文化輸出,一些日韓追星術語甚至沿用至今),直到“飯圈元年”2005年,“粉絲”的第一次進化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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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是粉絲羣體真正走入大眾視野的一年,這一年歌手選秀節目《超級女聲》舉辦。《超級女聲》是國內傳統電視行業走入黃金期的代表作品,也是粉絲第一次被比賽機制賦予了“生殺大權”(當然,這種模式也不是國內原創)。之前的單向接收偶像產出,變成了粉絲用消費的形式反哺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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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於當時互聯網論壇 BBS 貼吧等門户網站,粉絲有了自己的信息集散地,傳播工具的低門檻和高密集度等特點,也帶來了粉絲數量的爆炸式增長,甚至出現了粉絲在街頭巷尾宣傳拉票的情形。最後,李宇春以三百多萬票拿下《超級女聲》全國總冠軍,當時還駐紮在天涯、貼吧和其他論壇的粉絲羣,完成了第一次初具雛形的“粉絲經濟”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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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羣的第一次反向造星的成功,也刺激了粉絲擁有了更加明確的目標,例如“提高偶像知名度曝光率”、“自覺維護偶像社會口碑和形象”,等等。為了實現這些目標,粉絲羣體內部自然地進化出了層級、分工明確的管理結構。但這一時期的造星方式還仍屬於傳統形式,它還需要約十年的發展才能邁出那變革性的一步。

Source: HAJINSKY Magazine

從“追星”到“送本命出道”

在傳統媒體時代,一個明星在成為明星之前,都要經歷或長或短的曝光過程,在有限的曝光時間中,抓緊機遇靠自身的作品一炮而紅。但在這個傳統模式被打破的時代,明星的誕生可以完全依賴粉絲——當代意義上的“飯圈”,跟所謂的“新媒體”幾乎是同時成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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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年,新浪微博上線;2011 年,騰訊推出微信,差不多就在那幾年,B 站、愛奇藝、小紅書陸續成立,以博客、貼吧和 BBS 為代表的初代社交網站則逐漸衰落。到了 2014 年左右,以“廣場式”、互動和數據都公開展示為特色的微博(這點很重要,因為在互聯網時代,“數據”就是飯圈需要對外展示的KPI),已經成為了新興飯圈駐紮地,偶像和粉絲後援都把微博當成發聲、交流和宣傳的一線陣地。

Credits to Dan Bina

從“吧主”、“樓主”,到粉絲羣羣主、“超話主持人 ”,變化的不僅是名稱,還是一種粉羣與明星的互動互利模式,有組織、有互動性的、我們常規語境下的“飯圈”,逐漸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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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圈一面發展出自己的活動模式,一面滲透到偶像的日常活動之中,包括打榜、帶貨、作品宣傳等等,這個高度組織化的羣體掌握了更大的話語權:2018年,一篇《為了送孟美岐 C 位出道,我們花了1200萬》的文章就提到,在女團選秀節目《創造101》播出過程中,粉絲利用各種渠道動員集資,最後成功“pick正主出道”。

Source: CRIT

在這種“通過粉絲來把小眾飯圈內的偶像推到大眾面前”的模式中,我們當然不能否定偶像自身的能力,但飯圈作為這其中重要的一環,不論是真金白銀地砸錢還是幫着宣傳吆喝,ta 們貢獻力量的佔比都很大。最近兩年的偶像選秀節目,更是會因勢利導,有意無意地鼓勵這樣的“養成”行為——粉絲團存在與否、聲量大小,會直接影響明星偶像的生存狀況。

Source: ABUNDANCE

飯圈,當代浮世繪

粉絲在處理自己與明星偶像的關係、解讀後者的言論、他人對偶像的評價、以及一些涉及偶像的二次創作時,擁有很大的自主權。哪怕是一句無意之語、一條日常微博,ta 們都可以對它進行詳細解讀,然後在此基礎上,給出自己的理解、結論、立場、好惡。

Credits to Vivienne Strauss

不要小看這些“圈內詮釋”,它幾乎可以算作飯圈內的摩斯電碼,持有相同立場的粉絲就會互引為(暫時的)同道,立場衝突的粉絲們則可能會變成所謂的“對家”。偶像(可以是演員/歌手、網紅/主播、AI 機器人,甚至一台挖掘機)、偶像的各派粉絲和反對者(俗稱黑子或 anti)、遊離於飯圈邊緣的“散粉”“路人粉”、以及圈子之外數量龐大、沒有明確態度的“普通路人”,共同構成了一種極具生命力的生態。

Credits to Klawe Rzeczy

偶像是粉絲的想象素材,不論是對親密關係的想象,還是對人物故事的補完,偶像作為一種UGC的情緒商品,主要依靠粉絲們通過想象和二次創造來完成,這些二次創造又主要以加密語言辦的飯圈黑話來實現。我們很難逐個解釋,飯圈中的每個黑話術語是什麼意思(那樣幾乎需要一整本詞典),但是我們可以試舉幾個例子,向你展現當代飯圈的複雜和細分程度:

唯粉 VS 糰粉

“唯粉”是與“糰粉”相對應而產生的一種屬性,能被稱作“唯粉”的前提是,該偶像從屬於(或過去屬於)某個團體。

在此基礎上,唯粉要突出的就是“自己只專注於偶像本身”,偶像的團員不在唯粉的討論範圍之內;糰粉則正相反,他們更願意強調“團員們表現出來的凝聚力”(也就是俗稱的“團魂”)。簡言之,前者只關注一個人,而後者則關注作為團體的一羣人。由於偏好上的微妙衝突,兩種粉絲在多數情況下,是會主動劃清界限的。

Credits to Dan Bina

泥塑粉 VS 整肅粉

“泥塑粉”來源於“逆蘇”一詞,指的是把男明星當做女性來欣賞,或是將女明星作為男性來誇獎。“整肅粉”則是按照偶像的性別,從傳統視角欣賞的粉絲。

泥塑粉之所以成為一個特別的存在,就是因為它比普通視角更加大膽、更加反傳統。泥塑粉認為,一個人的身上能夠看出異性的特質,這能夠體現 ta 氣質的多樣性和包容性,是對這個人的褒獎。但事實是,由於性別作為社會議題本身自帶的爭議,並非所有粉絲都能接受這種解構。

Credits to General Popó

親媽粉 VS 女友粉

養成類偶像的出現,也帶來了“親媽粉”這個羣體。這類粉絲對偶像不完全是崇拜/仰望,反而衍生出一絲慈愛和照顧的意味。“女友粉”則更接近早期的男偶像與女性粉絲之間的關係:前者是後者的戀愛幻想/性幻想對象——兩種粉絲,對偶像婚戀的態度自然也有區別。

Credits to cvgxgg

飯圈到底在吵什麼?

在“飯圈”還沒有形成,粉絲羣體還被稱為“追星族”或“粉絲”的時代,ta 們就因為年齡偏向低齡化和言語上的不成熟,幾乎沒有在主流平台上得到過積極的評價。極端粉絲追星引發的社會性討論頻頻,粉絲圈子內部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 ta 們很早就開始着手指定“圈內規則”。

Credits to Dan Bina

出於讓自己所在的羣體顯得理性、自律、“不惹事”,飯圈中的規則在傾向上,都是以向內、封閉、剋制為主。例如提倡 “圈地自萌”,也就是不要四處推介自己的偶像,以免打擾他人;又或者 “禁止拉踩”,不允許成員在誇獎自己的偶像時,摻雜任何對其他人的褒貶。

Credits to Brandy Wayne

一致對外的規則,也把“他人”和“自己人”劃出了清晰的邊界,就像大眾文化理論家約翰·費斯克所形容的,“粉絲是過度的讀者,他們對文本的投入是主動的、熱烈的、狂熱的,參與式的。大眾文化讓他們在迷戀的和不迷戀的之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有了組織、口號和行動準則,作為其中一員的粉絲才能在打(榜)投(票)、應援(支持偶像)等等各項活動中,獲得集體賦予個體的認同,進而產生更強的戰鬥力。

Credits to Dan Bina

僅從粉絲角度,似乎看不出圍繞着 ta 們的眾多爭端;但這遠遠不是故事的全部。在英語中,“狂熱(fanaticism)”這個詞的原意就是“對於反對意見的極度不寬容”,這或許可以從根源上解釋,由愛而生的飯圈,為何最終給大眾留下的卻是“令人生畏”的尷尬印象。

Credits to Luke Frost and Therese Vandling

當你進入粉圈,就意味着你要接受它的制度,制度越嚴密,對圈子內部不同聲音(當然也包括外部意見)的寬容度就越低。當大部分的粉絲選擇維護制度時,就意味着那些不同的聲音,需要通過集體教育(比如管理員刪帖、組團控制評論、向平台提出舉報等)來“淨化”掉。

Credits to Matthieu Bourel

查爾斯·麥基在《大癲狂》中寫道:“人們藏在內心深處的狂熱被喚醒時,他們會對一切事物感到瘋狂,而這些瘋狂的根源來源於人們內心深處的貪慾,表現出來的行為則是模仿與從眾。”——飯圈展現的對秩序的維護和對個體聲音的不寬容,與它展現的創造力是一樣多的。

Credits to Matthieu Bourel

構建內部和平、一致對外的規則,並創造自己的語言體系,在《狂熱分子》一書中,埃裏克·霍弗也認為,共同的仇恨促使人團結。構建狂熱團體的一大方法,就是讓人們彼此模仿,消除自我,促進團結和犧牲精神。也許一部分粉絲在參與“淨化”的過程,中並沒有仔細判斷自己立場理性與否,也許 ta 認為這只是一次和往常沒什麼區別的舉報而已,卻不知自己早已陷入一場非理性的集體癲狂中。

Credits to Richard Vergez

這就是飯圈的莫比烏斯環:它需要規則,來維持自己和偶像的聲譽,卻又因為自己的規則,引發了更大的衝突。ta 們在帶來爭議的同時,卻也因為相對簡單、重複、強勢而整齊劃一的交流方式,做到了向外輸出自己的規則——“萬物皆可飯圈化”。我們需要知道的也許只有一點:作為情感、慾望和社交的集中體現形式之一,只要人類還有愛好和爭吵,形形色色的廣義飯圈就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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