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馬東:我的父親馬季,在那年離開了我

由 合永順 發佈於 娛樂

上圖是相聲演員馬季與懷裏的兒子馬東。

在相聲界,子承父業似乎成了一道風景。但一代相聲大師馬季卻親手扼殺了兒子馬東與相聲的緣分,併為之慶幸。

站在不同的時代風口,馬季向左,馬東向右。

馬季先生離開我們15年了。

那是2006年冬天,72歲的馬季因為心臟驟停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太愛這門藝術了,我太討厭這支隊伍了。”對於自己的職業,馬季先生在世時,這樣説道。

這是他的心裏話,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他可以克服相聲界的一些壞習氣,但他擔心自己的兒子隨波逐流。

在相聲界,子承父業似乎成了一道風景。但一代相聲大師馬季卻親手扼殺了兒子馬東與相聲的緣分,併為之慶幸。

站在不同的時代風口,馬季向左,馬東向右。

對於自己滾燙的人生,這對父子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

馬季與小時候的馬東

馬季作為相聲界承前啓後的人物,難能可貴的是,他一直堅持寫諷刺型相聲,即便很多演員後來都放棄了,他仍然堅持。

如果沒有諷刺,相聲就變得蒼白無力。

他一生髮表了三百多個相聲作品,這在相聲界是極為罕見的。

馬季是在50年代後期開始走紅的,這一方面得益於他的老師侯寶林,另一方面得益於廣播説唱團得天獨厚的條件,電台經常把相聲演員創作的作品,錄成節目播出。

年輕時的馬季與侯寶林

年輕時馬季的產量極高,他的作品經常可以出現在廣播裏,於是知名度越來越高。

馬季當年最紅的時候,一上台就是滿堂笑聲。

“好久沒和老朋友見面了……”乍一出場,下面就是掌聲。

可惜好景不長,就在馬季沉浸於相聲世界時,相聲成了“四舊”,不能再説了。

1967年,馬季遇到了後來的夫人于波。那時,大字報滿天飛,馬季心裏也沒底,他心想倒不如先把自己最不好的一面擺在對方面前。

兩人第一次約會,馬季就帶于波去廣播説唱團的粉樓,看批判他的大字報。

馬東後來一直認為父親這招很高明,是一種“真名士自風流”的浪漫。

年輕時的馬季

在嫩江下放的那段時間,馬季的主要工作是給連隊的人做飯。後來,又被調到河南周口一帶。

很多相聲演員聚集在一起,大家覺得相聲不能再説了,都在計劃着自己的未來。唯有馬季堅信,一定還有機會再説相聲的。

在那期間,馬季默默創作了《友誼頌》。有一天,他與朋友們被通知參加‘五一遊園會’,整場演出被當時拍新聞的給錄了下來。

那是1973年,很多年輕人認為相聲就是這時候開始的。

後來馬季在獲得相聲終身成就獎的感言裏説:“我在沒有笑聲的年代裏,還能給大家帶來笑聲。”

在馬東的眼裏,馬季不是一般的父親。

他從小就活在父親“名人光環”的巨大陰影裏,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小馬季”。

馬東很小的時候,父母因為沒有時間照顧他,就將他寄養在別人家。

馬季和小時候的馬東

有一年馬季到寄養人家看望3歲的兒子,那家的阿姨喊他:“小馬東,你看誰來了?”

正在玩耍的馬東,立馬從桌子下面爬出來,給父親敬了一個少先隊隊禮,大聲喊道:“叔叔好!”

馬季的眼淚瞬間就流出來了,這也是馬東生平唯一一次見到堅強的父親掉下眼淚。

馬東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上小學一年級,放學回家,父親問他:“老師留了什麼作業啊?”

從那往後,馬季再也沒有過問兒子學習上的事情,甚至偶爾會蹦出來一句:“你上小學幾年級了?”

在馬東的內心,自己的父親有些冷漠,他從來不會顧及到家,也不會顧及到自己,他是那種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的藝術家,三句話不離本行。

馬季的夫人心裏也有很多委屈,但卻非常支持他,她覺得一個男人就該有他的事業。

1984年,馬季春晚相聲《宇宙牌香煙》

沒人管,對少年時期的馬東來説是件好事,因為這樣更自由。他從小痴迷《三國演義》與《紅樓夢》,看書成為最大的愛好。

馬季一直教導兒子馬東,發揮其他方面的技能:“不要跟在你老子後面吃相聲這碗飯,沒有出息。”

馬東從小生活在這個環境中,整日耳濡目染,經常偷偷地翻看父親創作的本子,四歲半他就能背出整段快板書《奇襲白虎團》。

當時把馬季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兒子是從收音機上學的。

年少時的馬東對相聲也有一定的理解和看法。馬季曾經創作了一個膾炙人口的段子,叫《地名學》。

寫完之後,他叫兒子聽這段子。

當時馬季的夫人也坐在一旁,馬季就開始念。唸完了,夫人直搖頭;對於馬東,馬季拿他當孩子,不懂事,結果他冒出一句:“思想性不強。”

馬東當時才十幾歲,對於語言的藝術就已經擁有自己的看法。

在這種情況下,馬季平時儘量不在兒子面前研究相聲,姜昆、趙炎到家裏來交流相聲時,如果發現馬東在偷聽,馬季便會立即把他攆出去。

由左到右:姜昆、趙炎、馬季

“現在讓他好好學習,至於説不説相聲,等他長大了再説。”馬季説。他希望兒子能培養出自己的愛好,而不要受父親的影響太多。

在馬東讀中學時,班裏有個同學想學曲藝,他作為陪同一起去了曲藝團。

當老師問他“你的父親是誰”時,馬東説我的父親是馬季,在場的老師們都站起來了,臉上露出了肅然起敬的神情。

然而馬東長大後,對於自己的童年生活與大名鼎鼎的父親,總是避而不談,那些光環在他看來,沒什麼用處。

馬三立與馬季

對於家庭他提到的只有當年在學校,常會被堵住讓他説一段相聲的類似經歷。

1986年,馬東拿着父親給的三萬塊錢跑到澳大利亞主修計算機專業。

那是八十年代,是一個個知識分子沉醉於詩歌的年代,然而18歲的馬東還未來得及體會一下羅曼蒂克的浪漫,就開始了社會人的羈旅。

在澳洲,他為了生活做過各種雜工,搬桌子,洗盤子,甚至加工過袋鼠睾丸皮子......

吃盡苦頭的馬東,逢人便説:“澳洲不適合年輕人。”

他在澳洲十年,只和父親馬季見過三次面,對於馬東而言,父親給他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離開故土的這些年,他遠遠看着自己的父親,心裏想:

“如果他是別人的父親,那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馬季與馮鞏

1987年的春晚舞台,馬季攜馮鞏、劉偉、趙炎等弟子共同演繹相聲《五官爭功》,因形式新穎、文學構思精妙轟動全國,給人以新的思考。

“這五官全長我腦袋上,這是有機整體呀!誰頭功,誰二功?誰拿頭份獎金?我分不清楚啦……”

馬季相聲《五官爭功》

然而就在53歲的馬季再次迎來相聲事業高峯時,他突發大面積心臟血栓,住院3個月,期間報了三次病危。

回憶起父親馬季病重住院的那段時光,馬東説:“他總是很快樂,心態也好。”

1996年,是馬季最後一次登上春晚的舞台。

此後,桃李滿天下的老先生,漸漸淡出觀眾的視野。雖然生活平靜簡單,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熱愛的相聲事業。

馬季與趙炎

這一年,62歲的馬季受邀請去澳洲演出。

馬東從自己蝸居的郊區轉移到了城市,請假全程陪伴在父親左右。

他發現原來悉尼的生活並不是自己所在角落那般單調落魄,他覺得自己這種“一號就知道三十號能做什麼的日子”沒什麼可繼續的了。

相比之下,父親的生活才叫生活,那種深深的邊緣感,使27歲的馬東毅然決定回國,進到北京電影學院學習,開始從事電視工作。

彼時美國的《奧普拉脱口秀》節目誕生,那種隨意輕鬆的形式,讓這個從小在相聲語言世界中長大的孩子,感到耳目一新,他想要投身到這個領域中去。

他立馬向父親透露了這個想法,但當時馬季沒當真,心裏想:年輕人嘛,想法總會變的。

只是他沒想到馬東堅持下來了,還做得有模有樣。

馬東學成回國後投身電視行業,最初主持的節目是《有話好説》。看了這個節目,馬季感受到兒子付出了很多努力,有很大的進步,他內心驕傲無比。

《有話好説》節目組,左二為馬東

2001年,馬東進入中央電視台成為《挑戰主持人》的製片人,他詼諧幽默的主持風格令大家耳目一新。

那句 “也許你委屈,也許你不服,但你被淘汰了”的口頭禪,讓觀眾印象深刻。

他更長的時間是在中央電視台主持《文化訪談錄》,從2004年起,一干就是7年。

《文化訪談錄》揹負文化輿論宣傳任務。受限於節目屬性,節目收視平平,收視率基本排在中央3套最後三分之一的位置,有時甚至墊底。

儘管收視率差強人意,但身兼製片人與主持人的馬東卻很用心。他常常為了一個訪談,熬夜讀10萬字以上的資料。

與27歲就名揚四海的父親馬季相比,馬東人到不惑之年,依舊未能成為“腕兒”,也沒能過上“腕兒”的生活。

他活在父親巨大的盛名之下,卻沒有佔到一點點便宜。

這是馬東自己的選擇,他從未想要與父親走同樣的人生道路。父親馬季在相聲舞台上談笑風生,兒子馬東在互聯網時代大浪淘沙。

時代給了父子兩人不同的岔路口,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看到兒子後來的成就,馬季更加慶幸自己割斷了兒子與相聲的緣分,因為這是他自己選擇且努力實現的事業。

馬季步入晚年後,回顧自己從事相聲的經歷,感慨萬千。

整整50年時間,姜昆、馮鞏等大腕都是他的徒弟,酸甜苦辣都有,但是苦佔一多半,其中的磨難與誘惑數不勝數。

馬季曾接受記者採訪時,直言不諱:

“我很擔憂相聲界後繼無人,一些搞相聲的人,不務正業去玩影視;有的相聲人,十幾年還只會説一個段子;還有一些人名義上在團裏掛着,實際上跟影視公司簽了約,隨時等着去拍電視劇。這樣的情況能接好相聲的班嗎?”

因此,他當初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再走這條路。

馬季與徒弟們

在去世的前一天晚上,馬季仍在修改作品,因為對於相聲創作他是深深熱愛的。

2006年12月20日,72歲的馬季因為心臟病復發,搶救無效逝世。

在追悼會上,馬東説:

“希望大家不要哭,不要流眼淚。我爸爸這一生當中最喜歡的,是觀眾聽完他相聲後的掌聲。所以今天,應該算我爸爸人生最後一次謝幕。”

説罷,馬東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面。

自己的父親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走了,他覺得兩人之間的父子情誼,不該這麼早的結束。

談到馬季的離去,常寶華老先生長嘆一聲:“他把很多財富都帶走了。”

父親離世後,悲痛之餘,馬東覺得再難繼續主持綜藝,他離開了《挑戰主持人》的舞台。之後的時間裏,他一邊整理父親的書稿,一邊做《文化訪談錄》。

2009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馬東踏上春晚舞台,第一次“子承父業”,説了《新五官爭功》的相聲段子。

馬東表演相聲《新五官爭功》

儘管“第一次”得到了許多觀眾不錯的反響,但馬東斬釘截鐵地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因此而轉行:

“這次表演《新五官爭功》我挺享受的,但恐怕僅此一段了,也算是對父親的紀念。雖然我從小一直在相聲的氛圍里長大,但父親一直把我和相聲隔得比較遠,他不希望我幹這一行。”

2012年,44歲的馬東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離開央視,這個他工作了12年的地方。

他表示要將自己“清零”。後來的他將自己置身於一個全新的領域,加盟愛奇藝成為首席內容官,全面負責內容採編和製作工作。

後來,他又離開愛奇藝,創辦了屬於自己的米未傳媒,並出任CEO。

就如同當初離開央視一樣,很多人不解,但他離開得義無反顧。

這年,馬東已經47歲。

與年輕人共事的日子裏,眼看奔五的馬東感覺自己也變得年輕了。他作為一個創業者,身段柔軟,主動把自己捏成各種樣子,放進各種不同形狀的容器裏。

他在規則之內,時而豁達,時而戲謔。

從《奇葩説》到《樂隊的夏天》,馬東盡情地在自己擅長的綜藝領域創造着新的生命力。

《奇葩説》一炮而紅,這個長着眼袋的中年男人在霎時間裏走紅網絡。節目中貫穿着人們對於當下時代所存在問題的思考,關乎大眾之間的共情心。

任何一件事,《奇葩説》都能有理有據地聊倆小時,最終還沒有結論。

這對馬東來説,足矣。他經常在節目裏説:“這不過是一個話頭,引起你的思考就足夠了”。

演員可以過很多不一樣的人生,而辯論選手則是在思想上的演員。

很多時候他們討論的東西,可能不是那麼具有前瞻性,但是這並不妨礙奇葩説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

馬東在知天命的年紀,卻可以樂此不疲地給自己更換新鮮的血液。

對他來説,新鮮的邊界會讓他有一些幸福感,多巴胺會旺盛一些,這便是他想要的生活。

2019年夏天,馬東的目光投到了搖滾領域,推出了原創音樂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

在目前這樣的環境中去談搖滾樂需要勇氣;去幫搖滾樂隊爭取更好的生活和收入,更需要勇氣。

這種勇氣是雙向擠壓出來的,馬東深以為然。

節目請來了面孔、新褲子、海龜先生等31支不同音樂風格的樂隊。身為“音痴”的馬東,深挖樂隊背後的故事, 讓原本只能在地下的老搖滾樂隊,走到了地上。

海龜先生樂隊

在中國,樂隊類的節目嘗試過太多次,可惜結果要麼無疾而終,要麼最終變成一場鬧劇,然而馬東卻成功地將搖滾樂帶入了更多人的視線。

這一切都離不開他心底始終未曾遺失的人文情懷。

然而在記者問出“樂隊文化”這幾個字時,他立馬拒絕:

“我們別輕易説文化這個詞,至少在我的文化觀裏,它不是一個願望,也不是一個過程,它是最後沉澱下來的一個結果。現在被稱為文化的東西,當年都是娛樂產品。娛樂是人的本能,是人的心理接受成本最低的事情。”

從某種角度看,他似乎在矮化自己所做的事情。他不輕易發表自己的觀點,不談那些形而上的詞語,年輕時候不談,現在更不必談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從電視到互聯網,馬東從事的工作一直沒離開過內容創作,也正是過去的日積月累,才讓他擁有對好內容的敏感度。

如果説在央視做文化訪談節目的馬東是心存人文情懷,想要捍衞真相的主持人。

那麼在《奇葩説》中幽默無厘頭,敲着木魚的馬東,顯然已經學會把自己深藏,用戲謔將自己裹起來,坦然擁抱世界的種種色彩。

2016年5月,鮮少參與辯題的馬東在《奇葩説》中,談到了自己的父親馬季。

此時,距離馬季先生離開已經過去10年了。

他説當年父親過世之後,自己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脱,總覺得父親沒有離開。

直到三年後的一次夢中,他夢到父親對自己説:

“我今天才算真正地走了,很高興和你做一世父子,我們有緣再見”。

馬東認為那天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父親真正地走了,這個夢其實是一種放下。

馬季先生在世時,曾經想讓兒子馬東幫他總結自己的藝術經驗,寫一本回憶錄。

“因為他最瞭解我,我跟他深談過這些,他的一些想法,讓我很是感動。他是局外人看得很清楚,能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我覺得他的分析有一種時代感。”

然而當馬季提出寫回憶錄這件事時,馬東卻拒絕了:“我完不成。我和您是父子關係,中間必有一種親情,使我們看問題具有侷限性。”

馬季思慮了一番,覺得兒子是對的。

馬季與馬東這對父子的背後,是幾代中國人對語言和娛樂的理解。

他們竭盡所能,創造屬於當世的語言。

生於30年代的馬季經歷各種歷史變革,説了一輩子的相聲,他曾經在沒有笑聲的年代,給大家帶來笑聲。

馬東作為馬季之子,沒有走父親的老路。他尋到了可以表達自己的語言方式,輕鬆參與到時代的洪流之中,笑聲中沒有任何隱藏。

這對父子骨子裏都是悲觀的,也相信自己所在的年代不是最好的,但他們從不憤世嫉俗,也不否定時代的氣息。

因為被誤會是表達者的宿命,這是世界的常態。

來源 最人物

編輯 王劍青

值班主編 張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