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小夥娶了六個老婆,娶一個死一個,一個娃都沒有。”這樣的開頭也許會吸引很多人的注意,但很少會有人反應過來,這説的是電視劇《白鹿原》。
在短視頻的影視劇解説分區中,這樣的開場屢見不鮮。這些視頻帶着我們闖入了由熟悉的或陌生的影視劇片段組成的“異次元”(時空隧道的代名詞)。在這個神秘世界中,所有的男主都叫小帥,所有女主都叫小美,壞人叫喪彪,路人叫小卡拉米(東北方言,指地位不高的人),警察則統一被稱作佛波勒(FBL的拼寫,詞源於FBI,即“聯邦調查局”),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可以聽到有着特殊音色的AI講述屬於這些共享姓名的人的離奇故事。
“三分鐘説電影”中常見的人物名,據説對這些人都認識的話,一定是看了太多電影解説了。圖源網絡(IVAN MADE)。
這類“三分鐘説電影”短視頻並不會涉及過多電影本身的分析,就連故事人物、情節都是完全解構、自行拼貼後完成敍事的。換言之,這類視頻並不能讓你對電影有更深入的理解,甚至可能會完全誤導你,但它的敍事方式又可能讓你不自覺地被吸引,乃至完全入坑。
對強調電影藝術性、嚴肅性的人而言,這類視頻無疑是對藝術的一種破壞,甚至有人認為,“小帥和小美正在殺死電影”,但我們無法否認的是這類短視頻的受眾越來越廣,許多人可能明知這些內容“毫無營養”,卻依然甘之如飴,將其作為一種日常“電子榨菜”(網絡用語,指某種內容具有像下飯菜一樣的作用)。
肢解和拼湊
“注意看,這個男人是小帥,他懷裏的這個女人是小美,正當兩人翻雲覆雨的緊要關頭,門口突然傳來了佛波勒的聲音。”這個解説講述的是《水滸傳》中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的經典片段,而那個佛波勒指的是武松。對熟悉了“三分鐘説電影”的受眾而言,這樣的描述再熟悉不過,並且瞭解它常常出現在視頻最開始的五秒,因為這幾幀決定了用户會否繼續留在界面,看完視頻。
電視劇改編版《水滸傳》(1998)劇照。
用五秒留住受眾是大部分此類短視頻博主的基本追求,在層層數據考察後,他們也摸索出了相應的公式:以性、暴力、懸疑等影片中最具刺激性、視覺衝擊力的鏡頭場景和解構式解讀開始,強調故事中的男人女人正在做的事,形成一條簡單、線性的敍事線,用近乎流水賬的方式用三分鐘講完一個能夠自圓其説的故事,期間要輔之以調侃、搞笑的評論和一些廢話體文學,以此讓視頻達到更強的喜劇效果,最終成為粉絲期待的“電子榨菜”。
網絡流行語“電子榨菜”。
顯然,如果説從前的“三分鐘講電影”至少能讓觀眾知道這個電影講了一個什麼故事,那麼現在的“小帥和小美”更像是博主利用電影片段,剪輯一個會受粉絲喜愛的故事。而數據顯示,最受歡迎的無疑是那些“性、暴力、恐怖”等視覺元素和喜劇效果拉滿的文案,因此,最後的視頻更像是一種博主和粉絲不必言説的默契,粉絲知道博主會提供什麼樣的內容且期待看到這樣的內容,而博主也知道粉絲期待什麼樣的內容並生產出了相應的內容。不同於許多分享個人對影視的觀看體驗與理解的新媒體文本,“小帥和小美”的視頻更像是由博主與粉絲共同完成生產與傳播的內容,在這裏,博主本人的個體體驗已被隱藏,留下的只是用技術拼湊完成的“主謂賓式”流水線故事——也許其中的很多內容更適合用情節來概述。
編碼化的人物、解構後重新拼貼的情節,以及“個體完全消失”的敍述,讓“三分鐘説電影”短視頻有了極易概括的特徵,而這反而更易於培養具有高度忠誠度的粉絲,也就意味着更能適應唯數據論的短視頻平台的遊戲規則。
有趣的是這種看似具有高度雷同性的視頻非但不會讓粉絲“審美疲勞”,反而能夠因為“吸睛”能力吸引新受眾入坑。
單一技巧屢試不爽的一大原因是這類視頻滿足了人們古老的故事欲。它以一種最為極致的方式壓縮了故事的複雜性,只以一種最為高效的方式留下故事中最能刺激人原始慾望的部分,為受眾提供某種“愉悦”的情感。這一類視頻彷彿一種特殊的按摩儀,依據大眾對故事最具普遍性的訴求,來為受眾提供點對點按摩。這種方式顯然不如“全身按摩”舒爽,但至少,能在最短的時間緩解疲勞。
高效而零碎
在綜藝節目《脱口秀大會5》中,龐博調侃説,有了短視頻,就再也沒有難懂的書了。彷彿任何難啃的作品,只要扔進“小帥和小美”的敍事框架,就變得平易近人,複雜如《紅樓夢》,也不過是一個前世為絳珠仙草的女人小美愛上了一個叫小帥的男人,而小帥娶了別人的故事。
《脱口秀大會5》龐博片段。這一片段中的“小帥娶了別人”和“小美一傷心哭着就把花埋了”,實際上弄錯了“黛玉葬花”這一經典場景的出現時間。
對許多喜歡通過“三分鐘説電影”來了解內容的人來説,這類解説視頻能夠讓他們快速判斷是否有必要看完整的影視作品,如果解説視頻都沒什麼吸引人的點,那完全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看全片。這些視頻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剔骨割肉的手術刀,切掉所有博主認為不必要的骨肉,用殘留的軀幹讓受眾自行判斷這個故事是否有觀看的價值。用“三分鐘”敲定對一部作品的評判,可以免於花兩小時甚至更長時間來看一部“爛片”,在時間與注意力稀缺的時代,這被認為是一種看似極其經濟的選擇。
而對解説類短視頻的批評,則恰恰是基於這種“速食”性。在一個三分鐘的解構視頻裏,不僅看不到任何光影視聽的解讀,就連人物與情節的複雜性都不復存在,影視作品的藝術性、嚴肅性在這類短視頻裏被徹底摧毀,導演精心設計的每一個鏡頭、動作再也無法被看到,留下的只是對一些情節的解構式、娛樂式分享,電影自此淪為了短視頻的素材庫。
電影是一個複雜的表現形式,它有着淺顯的、娛樂的一面,也有着深刻的、複雜的一面,也因此,電影是一種觀看難度很低、欣賞門檻較高的藝術形式。影視作品有着自己的語言系統,起承轉合的故事誠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作為具體呈現手段的剪輯、運鏡、構圖、聲畫關係也同樣是不可割捨的內容,戲劇性與視聽性共同完成了電影的完整性。而這樣的完整性,在三分鐘的視頻裏是無法看到的,顯然,看似用三分鐘換來了兩小時,實際卻是失去了完整的藝術體驗。
電影《飲食男女》(1994)中用大量做飯、吃飯鏡頭展現家庭關係。
更讓電影愛好者擔憂的是,當越來越多人習慣於這種極具概括性、刺激性的“三分鐘解説”視頻後,優秀的影視作品將無法被欣賞,甚至很可能只因為故事不夠刺激而被觀眾扔出“想看”清單。
電影象徵嚴肅、深刻,短視頻代表淺顯、娛樂,二者對立且難以統一。
但這樣的擔憂似乎低估了觀眾的調試能力,對更多人而言,既能用放鬆的心態看解説視頻下飯,也可以在閒暇時間品鑑完一部完整的電影,短視頻與電影,從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觀眾對二者的評判標準也始終有所差異。
只是無法忽視的一點是,當我們選擇通過這些解説短視頻來判斷是否觀看完整作品時,我們也將選擇權交了出去。儘管“三分鐘解説”類短視頻會盡可能取消個人性,讓一切顯得更加標準化,但是情節主線和影像片段終究是先由博主及團隊選擇的,他們對這部作品的情感偏向終究會體現在最後生產的內容裏,尤其短視頻更強調信息量和觀點的密集性,博主對一部作品的價值判斷始終會在視頻中有所體現甚至強化,而這自然也會影響觀眾的判斷。因此,我們雖然通過解説短視頻在最短的時間做出選擇,實際上只是用這三分鐘讓博主們幫我們做了選擇。
從這幾點來看,與其説“盜獵文本”的“三分鐘解説”是一種時間經濟下的選擇,倒不如説是一種加速社會的布洛芬。
作為日常生活方式的觀看
《武林外傳》(2006)劇照。
當我們拋開“三分鐘解説”的敍事內核,僅就其媒介形態來看,這種解説類視頻與其他短視頻並沒有本質區別,這也意味着,它會具有短視頻的一切特徵,而正是這樣的媒介形態形塑了其敍事特徵。但從受眾視角來看,沉迷於“小帥和小美”故事的人與喜歡看獨居vlog或者常年將《武林外傳》《甄嬛傳》《蠟筆小新》作為背景音的人沒有太多區別,事實上,大家都選擇了將影像作為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只是選擇的影像文本有所不同而已。
因此,“三分鐘解説”類短視頻的流行背後依然是視頻時代的媒介使用習慣與選擇,人們已經習慣用各類移動設備、APP觀看各種各樣的視頻,“三分鐘解説”作為其中的一種選項,也不過是迎合了受眾的觀看需求。
如果説故事是人類的一種原始欲求,那麼觀看是人類的一種本能,正如約翰·伯格所言,“觀看先於言語,兒童先觀看,後辨認,再説話。”人類在還未學會説話之時就已學會了觀看,而藝術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是人類對其觀看之物的理解與展現。影像將這種展現做得最為直接,也因此,電影會被認為是對現實的一種復原。
約翰·伯格《觀看之道》。《觀看之道》,[英]約翰·伯格 著,戴行鉞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7月。
但在電影之後,影像藝術與技術依然在發展。電視給我們提供了影像呈現的另一種形式,而如今的手機,也不過是當代技術之下的一種影像呈現媒介,讓我們能夠用它完成一次次觀看。
當然,不同的媒介形式帶來的觀看體驗與適用的場景完全不同,手機、iPad更像是一種隨身攜帶、隨時開始的朋友,電視則是一種象徵家庭的產品,而電影院,在當今社會更像是一種實現觀看儀式的場所,我們會依據具體情境來確定究竟用何種媒介形式。
遺憾的是,我們看似擁有多種選擇,大部分人卻只擁有一個選項——移動設備。
電視曾是年輕一代童年回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一家人聚在一起看電視劇更是常見的體驗。但隨着互聯網的發展,內容的個性化生產已成為主流,一家人不必為了想看的節目搶遙控器,只需要用自己的設備選擇要看的內容即可。更不必説越來越多年輕人遠離家鄉,獨自在大城市拼搏,出租屋的生活中沒有一家圍坐在一起的電視,只有一個人的晚餐和iPad或手機裏的“電子榨菜”。
電視劇《請回答1988》(2015)中好友們一起看租來的碟片。
電影,如今則顯得更為奢侈。
據藝恩數據,10月份電影院全國上座率僅為5%,同比減少10個百分點。疫情對電影業的衝擊太過明顯,以至於有時候一個月下來全國已經沒有多少電影院正常營業。於是,在諸多現實條件之下,觀眾也不得不逐漸改變去電影院的習慣,直至最後發出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去電影院是什麼時候的感慨。
儘管我們想象中的觀看生活是:上下班通勤時間看“電子榨菜”,晚上回家與家人一起看有趣的電視節目,週末再與好友約着去看新上映的電影;現實的觀看生活卻是,通勤路上疲憊地刷着手機,用“電子榨菜”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下班回到出租屋筋疲力盡無心做晚餐,只能就着手機或iPad裏的視頻吃不那麼可口的外賣。
我們期望着擁有更多的影像媒介選擇,但回顧現實後,又只能在無奈之下打開視頻,期待“小帥和小美”能讓我們多笑一會兒。
作者/帕孜麗婭
編輯/羅東
校對/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