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寫的國產劇狗血橋段,編劇也很不滿,“我為什麼在寫這種東西”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首席記者 黃霽潔
2020年12月,由近300名影視從業者簽署的聯名公開信《抄襲者不應該成為榜樣》引發熱議,公開信指向屢有抄襲行為的編劇、導演於正和郭敬明,反對他們在綜藝節目擔任導師,進行話題炒作,追逐點擊率、收視率,“主動拒絕這些有劣跡且不加悔改的創作人,不給抄襲剽竊者提供舞台。”
其中,參與聯名的影視從業者大多是編劇,編劇這一羣體與他們身處的影視行業由此進入公眾視野。實際上,無論是於正、郭敬明,抑或他們的反對者,大多是已有代表作、成名多年的編劇。
熱鬧背後,成功者給人光鮮的錯覺,但位於金字塔底層的,更多是一羣不被看見的青年編劇,他們沒有在近300個名字中出現,卻是許多熱門劇集的創作者。
帶着熱望入行,他們首先面臨的是種種沮喪之處:行業的躁動,影視項目的不確定性,與資方和製片方的博弈,保持初心的創作和追求生計的兩難……
落差是顯而易見的,“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不知道哪一天能寫出好的作品”,許多受訪者這麼説。一些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還有人留了下來,尋找寫下一個劇本的理由。
他們的講述,或許能讓我們一窺影視行業的複雜生態。
“複製”成功
青年編劇陳笛正坐在一場劇本會現場跑神,她在微信上打字給朋友,“你快給我打電話説家裏水管爆了”,她想趕快逃離這場會議。
這是3年前,製片人告訴她:“我覺得《迷霧》的女主做得特別好,我們的女主也可以這樣。”陳笛感到納悶,她寫的是一部年代戲,《幸福像花兒一樣》的翻拍版,情感深緩悠長,女主性格單純。而韓劇《迷霧》是懸疑題材,劇情起伏跌宕,女主個性鮮明,“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但這不重要,當年,《迷霧》是大火的爆款,跟風就對了。2016年,陳笛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後開始做編劇,她總結這些年遇見的甲方,“很少有人願意試錯。”
製造“爆款”是每家制片公司的渴望。入行6年的編劇翁婷婷向記者回憶,2015年,《盜墓筆記》播出後,各種各樣的盜墓題材,“哇,一窩蜂,好多這類項目在招編劇。”2012年,《泰囧》火了,不少製片人説,要做“《泰囧》這樣的東西”。
當下,編劇最常見的工作方式是項目制,他們接受投資方和製作方的委託,寫“命題作文”。農昕怡是一家甲方公司的責任編輯,這家公司製作和出品了許多部大火劇集,她向記者解釋一個影視項目的流程:通常由製片公司的策劃先負責構思能吸引市場的主題、創意和前期思路,製片人再尋找編劇加入項目,進一步寫劇本,後由責任編輯像“包工頭”一樣協助編劇修改劇本,之後的拍攝、後期過程大多與編劇無關。
“影視項目回款慢,週期難以把控”,她這樣理解制片方對“爆款”的追求,“這個行業還是在找一些規律性的東西。”因此,她所在的公司有一句宗旨:不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如今,除了甲方“爸爸”,編劇面對的還有製片公司的甲方——甲方“爺爺”,即網絡播放平台,最終買單的一方。
在農昕怡看來,平台承受的壓力比製片方更大,“他們互聯網公司非常狼性。”她熟識某個平台的製片人,對方的KPI考核嚴格,劇集開播當晚非常緊張,盯着點擊。
在平台的規則裏,判斷爆款最重要的依據是“帶新能力”,也就是能否吸引新用户付費的能力,平台製片人會依據數據後台的過往播放量,尋找趨勢,預測下一部“爆款”。
這些年來,IP曾被認為是製造爆款有效而穩定的方式,本身有數據、流量,“(給)平台比較好賣。”農昕怡記得,5年前,資本熱潮湧入影視行業,“我們公司買晉江的IP都是打包買的,排行榜前20名,都要了。”
許多編劇在職業歷程中的重頭戲就是改編IP項目,入行5年的羅舒就是其中之一,她向記者介紹,一些甲方買的IP改編項目面臨版權過期的窘境,於是趕緊找兩個編劇,最短兩三個月寫好一部劇,倉促開拍,“上線了,評分很低,但至少比白買了要好。”
優質的IP一年比一年少。羅舒説,行業的共識是,改編項目和原創項目沒有太大區別,只是用了小説人物的名字、概念,情節內容往往都要重寫。有一回,羅舒看了書,發現不能用,原因是“小説本身是抄襲的”。
翁婷婷接觸過一部“屎一樣”的IP作品:男主是霸道總裁,女主是一個胸大無腦的傻白甜,喜歡閨蜜的男朋友,動不動撞到他懷裏,在他面前摔倒,無意露出自己的胸,“竟然把男主泡到手了。”製片人好喜歡這部小説,而她恨不得把那本書撕了。
她只能硬着頭皮上。另一次翁婷婷改編一部“莫名其妙挺火”的網文,製片人特意做了一番功課,下載網上對小説的全部評論並分類總結:最受網友歡迎的情節、最讓網友念念不忘的情節……“這些我們一定要用上。”他又發給翁婷婷一份巨大的PDF文檔“原著金句大全。”
對劇本的草率在業內已經不是新聞,就農昕怡瞭解,“很多(項目)沒有劇本就開機了。”大家都有無奈的理由,有時是由於製片公司與股東有對賭協議,“今年要開幾部戲,KPI完成不了,這筆資金也就沒了”,有時是因為導演、演員的檔期排不過來。
有時,創作劇本還要為日後營銷提前佈局。農昕怡透露,雖然不是通行的方式,一些製片人會有意帶着營銷人員,編劇寫劇本時,他們會出一些點子,“將來可以放到熱搜裏”,編劇就會保留或者着重安排情節,“他可能更提前介入到這個過程。”
在劇本上的時間也可能被壓縮,接受採訪時,幾位編劇都以煩躁的語氣談到那種“加速”的過程。羅舒曾經參與一部動作題材的行業劇,編劇對行業陌生,甲方就安排編劇團隊成員和業內人士訪談,用了一個下午,一堆人一起提問、回答,此後馬上投入寫劇本,“以為這樣我們就能知道整個行業的全貌。”
讓羅舒不滿的還有同質化的創作“套路”,“生死前三集,黃金7分鐘”,她需要忙着在第一集結尾安排男女主角親上或抱上,或搞個大事件,“什麼車禍、爆炸、死人。”
即使有創新,許多也是在既定“套路”上進行的。農昕怡笑着向記者説起明年待播劇的名單:“明年是殘疾年。”霸道總裁的套路不變,只是男主多了眼疾或者瘸腿。
做責任編輯近8年,她最常對編劇説的一句話就是:“你對標的是什麼劇,你就抄(它)呀。”“抄”並非抄襲,而是指按照固定的類型和戲劇套路來構建劇本。
對標劇能夠給年輕編劇指導方向,只是,翁婷婷覺得,如果對標劇本來就是爛片呢?“劣幣驅逐良幣。”
生存法則
剛入行時,翁婷婷對行業可不是這麼期待的。2011年前後,她來到北京讀碩士,原本想做導演,但誤打誤撞寫了一些劇本,慢慢有了做編劇的念頭。
和大多數新人編劇一樣,她在入行時趟了不少渾水。先從槍手做起,朋友或師兄師姐找她加入項目,沒有署名,價格壓得很低,一集最高拿6000元。
跟組編劇她也做過,這是大部分成名編劇會拒絕的活。劇組內部事務繁雜,編劇改劇本需要隨叫隨到。翁婷婷當時在劇組每天收工時,“部門長把你做的所有事情都罵一遍。”
更難受的是被騙稿。曾有一位有名的製片人來找她寫電影,“我之前和xxx合作,你們這些年輕人才華都有,缺的是機會”,製片人閉口不談署名或酬勞,只是説,“劇本寫了,我覺得可以,就跟你籤合同。”翁婷婷寫了兩個月,對方否定了劇本,沒了下文。後來翁婷婷在朋友圈看到製片人描述一個新的項目,內容和她的劇本十分相似,“很窩火。”
直到2014年,翁婷婷和朋友跟着一位編劇老師寫一部小院線電影的劇本,有了署名,情況才慢慢轉好,“項目源源不斷。”2015年,她簽了經紀公司,工作步入正軌,由經紀人談合同、處理創作之外的事。她説,自己漸漸從邊緣進入核心後,遇見的更多是靠譜的製片方和團隊成員,“做事都很正規。”
翁婷婷走的是獨立編劇的道路,不少年輕編劇的第一份工作則選擇在甲方——製片公司做策劃或編審,先熟悉市場,再轉做編劇;另一條常見的路徑是先進入編劇工作室。
陳笛在畢業後加入一家工作室,總編劇用自己的名氣、資歷去接更好的項目資源,在創作上把關和統稿,具體寫劇本由她和團隊裏的其他新人編劇負責,“拿的是他(總編劇)1/5甚至1/10的單價”,陳笛説,“這都很正常。”
陳笛加入的工作室會給新人編劇署名,而26歲的編劇張悠子入行時加入的團隊,作品署的則是工作室的名字。編劇老師和製片人開會,不會讓她參與,“我們是背後的傀儡”,張悠子對記者形容。老師希望作品保持在較高的統一水準,長時間反覆修改、打磨劇本,尾款的比例卻有60%。
那是張悠子最“喪”的一段日子,當時她寫的是一部青春勵志劇,在戲裏打雞血:我不能輸!我是最棒的!“其實心裏想的是,我就是個垃圾。”
“什麼時候有署名的代表作”是縈繞在每個編劇心頭的疑問,作品與實打實的身價劃等號。入行幾年的編劇3-6萬一集,有主控作品,8-10萬,有一部大火的劇,15萬以上。有代表作,對於年輕的編劇來説,不只意味着更高的酬勞,也意味着更大的野心和挑選劇本、寫作自己喜歡題材的權力。
這樣的焦慮也會反過來被利用。剛成為獨立編劇沒多久的戴一鳴對記者提起他曾經的想法:“如果我自降身價,我付出多一點,我把整個劇本給人家看,是不是就更能達成合作?”後來他想通了,底線是可以無限被試探的。
“我們這行,三分靠打拼,七分天註定”,好幾個失眠的深夜,陳笛躺在牀上想,“天,我還沒有一部播出的作品。”
但她也意識到,科班出身的她更容易接到項目和麪試機會,她進了圈子,發現更廣大的是“自己掙扎在這個行業裏的人”,他們需要先從短劇和網大寫起,才有機會寫電視劇、電影。
例如曹天天,她過去是商業宣傳片的編導,2014年轉行做了編劇,她對記者説,自己在找活時面臨很大的壓力,在微信上稍微回覆製片人慢一點,“就看到朋友圈裏他找人推薦編劇。”
比幸運和資歷更有依據一些的是口才和人脈。“行業有一個説法叫‘開會型編劇’”,一位編劇透露,他們不那麼擅長寫東西,主要負責跟製片方洽談,説服制片,“有人説着説着能把自己説哭了。”
但業內更多的是像戴一鳴那樣並不那麼喜歡和陌生人接觸的編劇,為了擴展人脈,他做了各種嘗試,參加活動,在首映式接觸導演,加了聯繫方式談自己的作品,“給自己打氣,往上衝!”
看不清未來的時候,戴一鳴去算了命,算命師傅看了他的生辰八字,説,這幾年可能時運不好,到了32歲就好了。這給了他一些安慰。
項目中的“螺絲釘”
對編劇來説,真正進入一個項目後,才是考驗熱情和耐力的時候。
改稿是最常見的。戴一鳴接觸過一部描述商戰的民國劇,講述一個造船家族的興衰,他最初寫的是老戲骨的羣戲。製片方説,這個時代,你不寫小鮮肉誰看?他只好改成幾個年輕人的愛情,把家族的戲份從1/2縮成1/4。
更為磨人的是要面對多個甲方的拉扯。編劇陸依懿對記者回憶了一件往事,一位製片人本意要做一個類似《請回答1988》的現實主義題材劇本,通過講述生活中的温馨細碎小事懷念學生時代。她寫完後,平台提出要加噱頭,不能單線敍事,於是加入了穿越線。平台的另一個老師認為,噱頭還沒有真正融入故事,需要加大這一部分。而另一個平台的老師建議,節奏不能太慢,每一集都要有爆點,於是又有了魔幻元素。
製片人不知道劇本會去哪個平台過會,遊移不定,讓她一次次對着意見照改。到最後,“這部戲和最初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節奏和設計大變,“身心俱疲”,她説。
權力的中心是流動的,只是不會落在編劇頭上。羅舒最近參與的一個項目是導演中心制,一次開劇本會,導演拉了統籌場記服裝道具,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對劇本發表意見,他們和導演之間“唱雙簧一樣”。她和其他編劇默默坐着,把意見全部敲下來,現在這部戲已經改了10稿。
許多編劇則早已習慣了規則,“你説咋寫就咋寫,反正我已沒有任何反抗”,翁婷婷笑着説。
在農昕怡看來,問題的關鍵在於劇本的好壞沒有固定評價標準。現在,不只是依傍製片人的個人説法,一些平台與製片方會給出一套對劇本分階段的完整評估結果。
項目到了後期,變化越發超出編劇控制。羅舒曾經為一個玄幻題材的項目寫劇本,因為演員檔期,她刪減戲份,一位配角被加了很長的獨角戲;又因為發行壓力,從30多集拉到了50集。最終成片有60多集,她知道是製片方又用特效和細節注了水。
最終播出,在熒幕上,一場情緒戲配了BGM,畫面像MV一樣好看,羅舒看到男主一步一步走向女主,情感悲傷,足足演了有10分鐘,“在劇本里可能就寫了一頁紙”,羅舒説。
做了編劇後,她看劇時更為寬容。看到國產劇裏很扯的橋段,觀眾齊刷刷地罵:“編劇怎麼這麼寫!”她想,這是迫不得已。
換一個角度,或許可以得出另一種評價體系。農昕怡接觸了很多編劇,她喜歡寫得好、活細、溝通隨和、能積極提供解決方案的,更重要的是職業的態度。“放好自己的定位”,她強調。
但她也意識到,“長期的行業模式把他們培養成一種慣性,甲方提要求,他們做,自己沒有想法,腦袋空空的”,農昕怡説。
她同情編劇,他們會面對反覆無常的修改,甚至推翻重來,卻沒有相應的酬勞。編劇的工作沒有五險一金、底薪和勞動合同,甲方按照寫稿階段打款。農昕怡接觸過英美的編劇,他們有行業協會保護編劇的權利,合同簽得很細。“大綱寫幾版,例如三稿,多少錢,寫到第三稿你還不滿意,就終止合作了。如果要求編劇再改,就重新再籤一份合同”,農昕怡説,“我們是無底洞,又不能只改一兩稿,改十幾稿。”
很多編劇在這個過程中崩潰,農昕怡回憶,他們有的拖稿,有的乾脆失聯了。
懸浮的劇集,懸浮的生活
疫情暴發以來,影視行業陷入冰封,正在進行的項目,黃了;還未推進的項目,觀望中。
羅舒感覺自己被困住了。可選的項目變少,編劇也變得越來越“便宜”。她目前是獨立編劇,在面試時被比稿、壓價,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實際上,即使沒有疫情的衝擊,她也早已習慣了懸而未決的生活。一個項目週期在幾個月到幾年不等,羅舒形容,項目是否會擱淺“像一種玄學”,單就這些年她遇到的,“黃的至少得有10個。”
陳笛告訴記者,在面對項目時,她學會了觀望和選擇,但仍有一些無法預料的因素。最離譜的一次,她接了一個大公司的翻拍項目,男女主角都已經簽好合同,是人氣演員,“到這種程度,黃的概率會低很多。”陳笛幹勁滿滿,反反覆覆看原著,調整人設,寫新的情節。
突然有一天,她被告知項目不做了,原因是製片公司的老闆被抓了,“公司都快保不住了,項目一起打包賣給別的公司,他們要求尋找別的編劇。”
另一個陳笛寫的玄幻甜寵改編網劇,投資小,版權快到期了,甲方公司不太重視,資金跟同公司另一個大投資古裝項目撞了車。甲方低估了女主角的片酬,預算就超了很多,“直接把我們那部的資金全部擠掉”,她寫了6集,最後被放棄了。
項目受到外部力量的制約,也往往影響到內容。羅舒在2016年參與了一個懸疑題材的劇本,但劇本完成後,針對網劇的審查突然加強,項目卡了三年。當初她在劇情裏融入了一些社會熱點新聞的梗,富二代撞了平民、整容失敗,三年過後,“不再是什麼新鮮事了。”
上個月,陸依懿接觸的某個在兩年前黃了的項目,突然“活過來了”,製片人在微信上給她打了一筆錢,要求她10天內給出劇本的方向,項目重新啓動,但過了幾天又沒了音訊了,她不再期待有反饋。
在這個過程中,編劇被替換也很常見。翁婷婷曾因為跟導演爭執大綱裏的問題,被認為“難搞”而被棄用;她也曾被熟悉的製片人帶進新的團隊,自己替換了原有的編劇。
項目黃了,報酬也黃了。羅舒告訴記者,她還有一個項目不知道何時開拍,因此拿不到尾款,“20%,前一筆還有20%,總共10萬以上”,她很發愁。
甲方公司和編劇一樣,都在找尋安全感。一位正身處橫店劇組內的編劇告訴記者,他上個月剛“拼接”完了一部網大的大綱,現在準備開拍。“拼接”的意思是,有一些公司專門寫“很廢”的大綱,提前提交給廣電總局過審,再賣給甲方公司,省去了前期開發送審的風險和時間。他對接的製片方已經給投資人看了這版大綱,資方很認可,但製片方事後發現新一批公示項目沒有這一項目,於是又買了另一個大綱,要求他“拼”在一起,他只好扒些元素下來,“有皇帝就寫皇帝,有鬼就寫鬼。”
“我為什麼在寫這種東西?”他對記者自嘲。
前段時間,張悠子看了紀錄片《生門》,她在電話那頭感慨萬千,她沒有生育過,但太能體會那種提心吊膽的心情了:“就像每個階段要產檢。項目一開始能不能成?前三個月,大綱聊出來了,平台能不能過會?這就好比三個月的胚胎健不健康。好,留下了,開始寫劇本。這個階段如果前5集被槍斃了,孩子就流產了。那甲方靠不靠譜,能不能拿到錢?如果劇本完成了,拿去給平台評估,給一個什麼樣的評級?終於快生了!能不能順利拍完?拍攝過程有很多坑,(像)媽媽要生了,一會兒高血壓,一會兒大出血。拍完了,拿去宣發公司和平台,再評級,他們給項目什麼樣的扶持?放在平台什麼位置?能不能播?你生下來了,孩子有各種遺傳病怎麼辦?反響好不好?會不會成為爆款?能不能收回成本?會不會下架?”
“關關難過”,她説。
“克服困難,戰勝自己”
過了關的編劇,還有另一些內心的掙扎。
直到今天,羅舒也不相信她寫的某些情節,但她不再糾結了,她清楚地知道,這就是一份工作,“不是讓你搞藝術創作的。”
她接了很多甜寵言情項目,即使不喜歡,也會反覆看相同類型的劇學習,讓人物的行動儘量符合邏輯。有同事會在電腦上貼一張便籤條,“克服困難,戰勝自己。”
她明白,這類項目有它的市場,只是不屬於她想創作的內容。
某種割裂感主宰了羅舒的生活。空下來時,羅舒會看其他劇,“看到真正喜歡的東西,我會非常激動,這才是好東西”,羅舒感嘆,“然後打開支付寶,看下餘額,想想下個月房租還沒付。”
陳笛則已經能在命題作文裏獲得足夠的成就感,她會主動聽取甲方的意見,揣摩甲方的喜好。所有的劇她都會開着彈幕看,琢磨什麼樣的場面能刺激觀眾,看影評和評分,瞭解觀眾的口味。她長年用倍速看劇學習,“現在自己看劇沒有辦法不倍速,很着急。”
陳笛反思,“我們作為編劇,尤其是生活在一線城市的,其實是有一點脱離大眾圈子的。”她記得寫一部甜寵劇,甲方推薦了網劇《奈何boss要娶我》,她“滿頭黑線”,還是硬着頭皮看完了。她漸漸相信,“好的東西,一定是雅俗共賞的。”
一部自己寫的爛劇播出,翁婷婷不會去看,也不願告訴身邊的人,片方讓發宣傳的鏈接,她就分組發。打開寫不下去的文檔之前,她會先把合同翻出來看一眼,做一番心理建設。她並不避諱“磕合同”的部分本身就很爽,“被金錢迷住了雙眼。”最多時,她手上同時有10個項目,年收入有90萬,入行時她就揹着房貸,孩子剛出生,這些年,項目的收入讓她在北京立了足。
2018年,一個新項目找到她,又是一個不喜歡的劇本。
翁婷婷突然覺得自己有哪裏不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把衣服一脱躺在地毯上,我就沒有力氣起來了。”過去,她總會在手機裏記一些小靈感,寫寫短篇小説,但一年裏,她什麼也沒有寫出來。她陷入了自我懷疑和抑鬱。
推了三個項目,她決定暫時歇一歇。
空下來,翁婷婷開始看書,“飢不擇食”,也會隨時隨地打磨手裏的原創劇本,劇本遇到了非常喜歡的導演,但因為體量問題,沒找到製片方。“我們之間流傳一句話,‘好戲不怕晚’”,她用輕鬆的口氣説,“你看《美國往事》,不是放了12年嗎?”
放棄的念頭,幾乎在每個編劇的腦海中閃過。
早在2018年之前,陸依懿就轉行做了中學的戲劇老師,這是一份能看到明天的課表、知道未來要做什麼的工作。她給學生們排戲劇,一開始有些不滿,“覺得他們沒有get到那場先鋒戲劇想表達的思想”,但看到那些發自內心的笑臉向她衝過來,這些孩子只是沉浸其中,排戲讓他們暫時忘記了高考的壓力,陸依懿覺得,“藝術讓人這麼開心,其實也很好,為什麼一定要達到高度?”她得到了久違的成就感。
如今,寫劇本是她的兼職,“不靠這個賺錢,能有自由做一些挑選。”
疫情帶來新的一波衝擊。也想着是否要轉行,張悠子加入一家短視頻公司做編導,這是她摸不透的另一個世界,頭部賬號,視頻矩陣,點贊數,一堆詞彙,而她“還是做電視劇那套,情節橋段”。
張悠子窩在家裏,重温初中時看的電視劇《奮鬥》,已經十多年過去了,“那一代人真的會帶着憤怒,帶着思考,帶着理想和熱血在做事,那些人物是那麼鮮活,你會被他們的喜怒哀樂帶動,我們這代人寫的青春劇都是什麼?”
她在微博上記錄下主角們離開校園之前,向老師喊的一段話:“我們必須去工作,去談戀愛,去奮鬥,這件事十萬火急,我們一天也不能等。”
剛畢業時,她為了一部戲去陝西採風,認識當地有名的一位編劇,60歲的大爺,寫了一輩子秦嶺農村的戲。寫一個放牛的人,真的去養了三年的牛,一頭牛死了,就坐在河邊大哭,回來寫了一部小説,拍成了電視劇。接風的飯桌上,他告誡張悠子,這一行是“整個人身心深深的一種付出”,她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只顧着夾菜,覺得太好吃了。
最後,她做了新的選擇,去年年中,張悠子加入一家影視公司做簽約編劇,拿坐班工資。
在這家公司,張悠子寫了一部短劇,從劇本前期孵化到拍攝、後期剪輯,參與了完整的工序。她感受到整個團隊成員之間的互相尊重,“當作我們共同創作的作品”,畫面呈現或調度有改動、因為演員檔期刪戲、剪輯有新的思路和劇本有衝突,都會跟她一起溝通。
她從前會想,“編劇説到底是一個特別孤獨的職業”,她和製片人、和團隊其他編劇成員開會,彼此的想法碰撞出很多火花。可到了最終落筆的那一刻,“你都還是要面對你自己,是和自己對話和較勁。”
現在,她在這種孤獨裏找到了那麼一點意義與和解的可能,她會盡量綜合大家的意見,“但是最終寫的人是你,要對你的作品負責。”
戴一鳴目前正在寫一個三四十年代京劇人從軍的故事,這個新的項目讓他在某些瞬間覺得“很值得”。他去當地調研,看到七八十歲的老人講戲時神采奕奕的神情,説到激動時,直接翻了個跟頭,他還在不停充電,為另一個運動員題材的劇本做準備。
他仍然迷茫,但寫作時,他能感到自己在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有這樣一個機會,能不用成為小小的齒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