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奧華人模特圖
環球時報報道 眼神陰鷙、眼影厚重、臉色暗沉、手戴護甲……這是《迪奧與藝術》展覽上海站一幅攝影作品的中國女性形象,因為其“觀感極度不適”、有“醜化亞裔形象”之嫌,在國內引發強烈反感。拍攝這張照片的中國攝影師陳漫被質疑“盲目迎合西方的刻板印象”。也有人認為,“罪魁禍首”是迪奧這一來自法國的時尚品牌--它既然發佈出來,説明對此照片持認可態度。昨天,處在輿論風口浪尖的陳漫正式道歉,而迪奧也發表聲明強調,“一如既往地尊重中國人民情感”。此次風波或許就此平息,但這絕不會是西方涉嫌“醜化”亞裔的最後一起爭議。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是,這類事件背後,究竟是東西方審美觀的激烈碰撞,還是西方種族主義在作祟?
當聽到“這是亞洲人”後,一名日本女性説:“你搞錯了!”
對於這張迪奧照片的觀感,記者採訪了多名外國人,得到的答案很不一樣。“眼睛嚇人,整體氛圍有點詭異。”美國畫家尤蘭達看到照片後,望向記者的眼睛説,“她和你的眼睛就長得不一樣”。尤蘭達在採訪中表達了自己的困惑:“這是中國什麼年代的人物,古代嗎?不對啊,她手裏捧着一隻迪奧的包。雀斑本來應該能展現出一種活潑可愛的氣質,但她卻不可愛。這樣的中國女性長相,跟我在現實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記者將照片打印出來,在東京藝術劇場外的噴泉廣場上隨機採訪了4名日本人。“這是非洲部落的女性嗎?”一名推着嬰兒車的年輕媽媽第一眼看到照片時問道。當聽到“這是亞洲人”的回答後,她瞪大了眼睛,猛地搖了搖頭,用憤怒的語氣對記者説:“你搞錯了!”接着來了一名年約六旬的女性,曾是一所私立大學的講師。她看照片的時間長達一分鐘,然後用一種探究的口吻對記者進行“介紹”:“從髮飾看,我認為這是生活在中國雲南的少數民族女子,但是她的眼部特徵又像典型的蒙古族人。只是要説中國人的話,我首先想到的是漢族。”
一名日本男大學生則是很憤慨地對記者説,這是對中國乃至亞洲女性的“侮辱”,“歐美人太閉塞了,總是居高臨下地看亞洲國家”。而在一家商社工作了40多年、曾常駐美國和新加坡的男性採訪對象則譏笑着説,這是歐美人“憑想象創作出來的神秘的亞洲人”,“他們分不清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和越南人”,越是跟歐美人具有明顯的外貌差異,越符合他們的想象。
歐美人分不清亞洲人的長相,這也是韓國男演員朱智勳最近接受外媒採訪時被問到的問題。11月初,他登上德國《MR ICON》雜誌封面。有韓媒稱,這家雜誌在採訪中提到了一個“略帶種族歧視性質”的問題,即“聽到亞洲人長得都一樣,你會不高興嗎?”“在我們眼中,白人也長得一樣,只有布拉德·皮特和湯姆·克魯斯長得不一樣。”朱智勳的回答被韓國輿論認為“幽默風趣,又予以了回擊”。
在談到迪奧這張照片時,記者一名韓國朋友則認為,妝容是有些醜,但更多地可以從其想要表達的含義去理解。在她看來,迪奧想傳遞出女性對品牌包的需求和慾望,“她的眼神便強調了這一點”。她認為,每個地區的審美不同,這是很正常的,“西方無須迎合東方的審美”。
法國教師雅克對記者説,雖然他不喜歡這樣的作品,但能理解攝影師的初衷:刺激視覺,從而讓人產生一種新奇感。雅克認為,單眼皮、小眼睛等“亞洲人的特徵”很有味道,歐美人大眼睛、雙眼皮等外貌特點“頗為單調”,“人們的審美具有多樣性,保持一定寬容度是有必要的”。
有關東西方“審美差異”的爭論,最近幾年一直存在。比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VOGUE》雜誌美國版2019年的一期封面照片起用“有着很寬的山根、遠距離的眼距和細長眼睛”的中國模特高其蓁。而日本國際名模富永愛是歐美人眼中的日本乃至亞洲的“形象代表”,但在日本社交媒體上,她卻屢遭人身攻擊,甚至有網民稱她是“爬蟲類女”。富永愛在自傳中還寫道,由於個子過高、長着單眼皮,她從小學到中學都遭遇了嚴重的校園霸凌,甚至嘗試過自殺。
著有《如何在中國獲得成功》一書的法國人J·貝爾尼認為,中國人與歐洲人的審美觀有很大差異,前者喜歡的其實是歐洲人的一些特徵,比如更偏愛白皮膚、高鼻樑、瘦臉蛋、大眼睛、雙眼皮、瘦體型的女人。
亞洲許多國家的人都習慣以白為美。美國Vogue Business網站曾報道稱,2019年全世界共售出近6300噸美白產品。其中,在印度銷售的近80%保濕霜都聲稱具有美白功能,此類產品在包括越南、印尼、泰國、菲律賓在內的東南亞市場的佔比超過50%,在中國該佔比約為30%。
德國攝影師:對西方人而言,這具有衝擊力
“美的標準不是千篇一律”,這是認為迪奧照片沒有問題的一方的主要觀點。在法國從事藝術廣告行業的露易絲對記者説,20世紀末以來,時尚界的很多廣告、攝影作品追求的就是與眾不同和創新,因此人們可以見到“驚世駭俗”的作品。“一旦一幅作品刺激了人們的感官、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就是成功。美的標準在不斷髮生變化,時尚界的作品並不一定要按照普通人的審美作為其標準。”
在巴黎大學任教的皮埃爾也對記者説,時尚界的攝影作品往往超出商業廣告的範疇,需要用“藝術的角度”去看。他認為,互聯網時代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諸如東西方審美上的差異等問題可能卻強化了,“引起的觀念衝突或許更加激烈”。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同時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德國柏林自由記者兼攝影師艾米莉亞看到迪奧照片的第一反應,印證了前述法國採訪對象的説法。她告訴記者,照片中的女性形象對於像她這樣的西方人而言,很具有衝擊力,“顯示出攝影師的水平和藝術創作能力”。
但艾米莉亞同時表示,“如果翻閲歐洲書籍就會發現,此類形象比比皆是,迪奧照片中的人物具有西方視角下的亞洲女性的典型特徵”。她説,除了中國,西方人對亞洲其他國家女性也都有“固定審美”,比如日本女性往往以藝伎造型出現,韓國人則穿着韓服。“近一個多世紀以來,西方審美佔據着世界美學的主導,這也導致歐美很多人都會按照對亞洲女性的一套刻板印象去進行創作。”
有分析稱,西方國家在藝術上掌握着話語權,所以也將自己對審美層次的理解排序摻雜其中,其他民族、其他國家成為供西方人辨認的“他者”。
北京大學教授張頤武23日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東西方之間的審美存在距離,這一方面存在偏見或價值觀的問題,另一方面也是歷史積累的結果,眯眯眼、大臉盤等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已經存在至少一個世紀,“雖然有很多反思和批判,但在我們看來,並未產生實質效果,在一般西方大眾和社會認知裏,這種刻板印象往往仍會習焉不察”。
西方人對亞洲人有“刻板印象”這一“歷史問題”,可以從好萊塢電影中的華裔形象變遷探知。“在我整個演藝生涯裏,我扮演的不是縱慾過度、抽鴉片抽壞腦子的妓女,就是帶有危險異國風情的東方妖婦……人們就希望我這樣長相的人來扮演這類角色!”這是好萊塢第一代華裔女星黃柳霜晚年時對自己“銀幕形象”的總結。由此可知,她那細眉、大眼、齊劉海的經典造型給她帶來的是困惑和懊惱。
早年美國影視作品中的華裔形象不佳,與當時社會“排華”嚴重背景有直接關聯。1895年的默片《中國洗衣店場景》被認為是最早出現華人形象的好萊塢電影,裏面的華裔洗衣工形象猥瑣,被警察到處追逐。好萊塢一個著名的反派角色是傅滿洲,其邪惡的中國巫師形象一拍就是十幾部,細紋眼與八字鬍造型相結合的形象給西方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難得有《大地》中塑造的正面中國女性形象,好萊塢片廠也選擇白人演員來演。這種狀況隨着上世紀70年代李小龍的橫空出世有所改變,“動作明星”開始成為華裔演員的一個標籤,如今,楊紫瓊、劉玉玲、温明娜都是類似定位。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時至今日,西方人的“亞洲審美”已經更加多元。比如主演《摘金奇緣》的吳恬敏、《永恆族》的嘉瑪·陳都是比較符合現代審美觀的“大眾美女”。在歐美國家起用的男演員方面,主演美劇《荒原》的吳彥祖形象帥氣,主演《尚氣》的男主角劉思慕則氣質沉穩、身形精壯,給人一種可靠感。另外,西方主流廣告及媒體上的“亞洲美”與亞洲主流已越來越接近。
美國媒體人問:為何要使用這麼多陳舊的元素?
對於迪奧照片此次引發中國人強烈反感,美國畫家尤蘭達表示理解。她對記者説,這家企業仍然固守着西方社會很早以前的“審美觀”,它跟不上時代了。“一個大品牌面向亞洲市場宣傳,肯定需要符合本地審美才能被市場接受,這樣沒有美感的作品,如何令人心嚮往之?與其將這次事件歸咎於審美差異,不如説迪奧應該讓自己的審美水平與時俱進。”
“迪奧在上海辦展覽,目的肯定不是‘辱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種做法就太傻了。”德國漢堡媒體研究學者費利克斯對《環球時報》記者説,引發這次爭議的原因是企業和攝影師的“無知”,“説到底,這是西方人在處理亞洲市場事務方面的敏感度不高導致的”。在他的解讀中,這種照片可能是想展現傳統的亞洲女性形象與精緻的迪奧產品的一種“反差”。
美國媒體人邁克認為,“這是一次典型的失敗營銷,經受新冠肺炎疫情打擊的此類國際奢侈品牌肯定想要吸引中國市場,然而這次迪奧卻踩了‘種族主義’的雷。”他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眾所周知,不同民族都會被貼上一些約定俗成的標籤。這幅作品充斥着陳舊的‘亞洲人標籤’,並不符合現在亞洲人的外貌特徵,這不是種族主義是什麼呢?如果你能考慮到受眾羣體的感受,就不會只顧着視覺衝擊力而忽視他們的心理了。”
那麼,如何界定“審美差異”和“種族主義”呢?邁克認為:“一般而言,人們對‘美’和‘醜’還是有一定共識的。如果你專挑醜的、過時的元素去描繪一個羣體,那麼這就是種族主義。為何就不能用美的元素來塑造一個羣體的形象呢?”
“審美差異和種族主義之間的界定問題很複雜,”張頤武表示,“但若刻意凸顯一種差異,那麼這種做法本身就包含了偏見。”他也強調,西方品牌在宣傳時要照顧本地文化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如果不考慮相關問題,就容易受到抵制,這對品牌聲譽和價值來説也意味着很大折損。
近年來,西方企業一方面十分看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市場,另一方面也經常陷入“醜化”“歧視”等爭議。費利克斯認為,這種“矛盾性”要歸咎於歐美國家習慣於“高高在上”,不去主動深入瞭解亞洲社會,“或者當他們為此承擔一定後果後,會進行有效改變”。張頤武認為,如果在西方國家生活的亞裔羣體能對此類爭議做出堅決、強硬的反應,那麼西方品牌也會重視這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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