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丨網絡文學的新變體不該陷入影視改編的舊套路

文藝評論丨網絡文學的新變體不該陷入影視改編的舊套路

最近,網文作家尾魚吐槽自己除了《司藤》之外的其它一些作品在影視化過程中所遭受的“魔改”現象,引發熱議的同時,將影視改編應該怎麼改、是否應該尊重原著的問題再一次提到台前。小説/影視各有各的規律,最大程度還原原著的改編劇並不一定成功,這固然是事實。但也要注意到,尊重故事質量,不迷信“套路”,別將原著中可貴的創新和探索替換成陳詞濫調,是從原著到影視轉化過程中需要注意的問題。

以這兩年網絡言情的影視改編為例,許多影視劇的問題並不出在是否尊重原著,而出在改編過程中的“去精存偽”“以舊換新”。把職業女性轉化為“傻白甜”,把“愛情”詮釋成“沒頭腦”和“不高興”,這樣的處理與其説是在迎合觀眾,不如説是對觀眾欣賞水平的低估。

文藝評論丨網絡文學的新變體不該陷入影視改編的舊套路

人設:

披着職業新馬甲的“傻白甜”

2020-2021年,各大視頻平台都推出了許多網文改編的言情劇。比如《小風暴之時間的玫瑰》(改編自《小風暴1.0》)、《心跳源計劃》(改編自《掮客》)、《十年三月三十日》(改編自同名小説)、《風起霓裳》(改編自《大唐明月》)、《三千鴉殺》(改編自同名小説)、《今夕何夕》(改編自《玉昭詞》)、《與君歌》(改編自《劍器行》)……它們雖然類型不同,劇情各異,但都是在打言情牌。這些劇或是有諸多流量明星參演,或是有着原著IP加持,在開拍之初、殺青之際、開播之前,無一不讓人有所期待。但是,它們開播之後收視卻不盡如人意。問題其實不在於是否尊重原著,而是在性別認知和敍事處理上,改編劇處理人設和矛盾的觀念相對滯後,過於依賴既定“套路”。

筆者注意到,近些年的言情劇女主已經向職業女性口味靠攏,在選擇改編文本時也傾向於職場類型。但似乎受到一種性別認知定勢的影響,這些言情劇對愛情中女主的塑造或多或少地偏向於弱化其智商、窄化其視野、任性化其情感,仍然是一種“傻白甜”的設定。這些處理特別表現在對原著情節有意的選擇和處理上。它們雖然選擇了許多職業型女主,卻在影視化改編過程中有意以固化的性別認識來選擇、處理女主的“事業線”。雖然是表現病毒研究所的科研進程,影視敍事卻凸顯實驗室聊八卦,説同事壞話,打小報告,排擠新人,似乎是為了適應女主羣像把科研所寫成了清後宮;不是呈現商戰正規邏輯,而是要凸顯女主“小機靈”,比如偷偷穿服務員的衣服去洗手間堵客户談合作;古裝劇中傾向於表現女主對規則的破壞,而不能呈現女主的家國報復和運籌帷幄。

於是,女主強勢出場後,因職業素養的稀缺,事業線一路崩壞,嘴上説着“我的字典裏沒有意外兩個字”,實際上事業處處充滿意外。改編劇總要讓男主評價女主“天真率直,純潔無辜”,似乎如果不一時意氣,衝動行事,毫無戒心,屢屢受騙,就配不上“天真”和“純潔”。於是這樣的女主一衝動買下就職的公司,根本不考慮後續經營問題;或是被人輕鬆騙走手中的樣衣,又或者女扮男裝卻飲酒胡言暴露身份;或是不加籌劃,隨意刺殺,並無力自救……

文藝評論丨網絡文學的新變體不該陷入影視改編的舊套路

敍事:

事業上的“躺贏”和愛情裏的低級誤會

在不少網文改編的劇集中,女主的光環中“隱忍”“堅忍”“膽略”等設定被弱化,轉而依靠種種“躺贏”敍事,比如出身高貴、神運加持、配角無能、反派反水……最突出的是“男友撈”。“英雄救美”的套路被用爛後,語義功能也會發生變化,漸漸地由表達對女性保護和尊重,轉變為指認女性的弱勢。在網文原著中,男女互助互救往往被平等地加以處理,但影視改編會強化男主推進女主事業的功能。

比如男主具有更高的資本能力或謀略能力,總是及時送出女主所需要的資料,充當開解者和拯救者的角色,救火災之中的女主,救被綁架的女主,救被誣陷剽竊的女主……《風起霓裳》中,琉璃被卓錦娘等人陷害,遭到追捕,都是得裴行儉相救,甚至從小救到大;《今夕何夕》中,每次冬月冒險刺殺的失敗之際,都是馮夕救下她,甚至一次次給她重生的機會;《三千鴉殺》中有這樣出名的一幕,覃川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傅九雲和反派白河龍王的交鋒現場,一秒便被反派擊落,傅九雲只好犧牲自己保護她。女主“偏向虎山行”卻依賴男主拯救,看上去是“躺贏”,實際固化了性別強弱的既有認知。對於身處性別文化變化當下的女性觀眾來説,這種設置似乎有些陳舊。

在愛情敍事技巧上,“誤會”是增加戲劇衝突的重要技巧,但過於依賴技巧,並且將敍事簡單化為女主偏執地以偏概全,妄下判斷,不聽解釋,此種懶惰的敍事處理並不能製造激動人心的觀看效果。因為文字作品採用的是內視角,影視作品採用外視角。文字作品中的誤會,通過女主心理透視,在許多時候能夠多少理順女主的言行邏輯,並維護讀者的代入感。受外視角的限制,影視作品缺少內心透視,如果一味藉助低級誤會營造戲劇衝突,偏執的女主就會減弱觀眾的代入感,反而會顯得滑稽可笑。

除了偏執的誤會,女主偏執的道德要求也會削弱戲劇性張力。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斥責男主冷血;在商業競爭中同情心當道;一味地佔據善良高地,指責男主的算計和謀劃……倫理評判要建立在理性分析的基礎上,好的文藝作品會呈現各種道德困境,以此來呈現人性的張力和選擇的可貴。當影視劇沉溺於讓女主以無理性的“善良”“同情心”指責男主,且由此構建女主人設,只會讓觀眾覺得該人設過於淺薄。不平等的指責讓雙方關係也就喪失了任何對話的空間,於是,讓男主一往無前,前赴後繼地堅守“愛情”的,也只能是編劇強加的“天意”。

文藝評論丨網絡文學的新變體不該陷入影視改編的舊套路

原因:

被誤讀的網文類型和套路

言情劇改編偏愛塑造“沒頭腦”的女主人設和“不高興”的愛情模式,這是將低幼化的偏見加諸女性和女性向情感之上,與其説它迎合女性的自我身份認同,不如説它對當下所發生的情感現實的變動反應遲鈍。

分析其原因,在筆者看來,目前影視改編方對網絡文學原著類型和套路的情感現實性缺少足夠的認識。雖然很多時候網絡文學以架空世界觀為背景,但這並不意味着網絡文學創作就是空中樓閣。它們的深層結構無不通過各種方式隱喻當下的現實。某種套路的成功亦有着心理現實基礎,當這種現實基礎發生變動,既有套路必然不再適用。例如,今年女性頻道網文下沉市場就已經從“霸道總裁”敍事轉變為“女主大佬”敍事,高端市場則從“純愛言情”轉變為各種“元素文”“職業文”,很多網文類型都進入“變體”時代。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就在於與讀者親密接觸的網文作家感受到閲讀人羣心理現實的變動。在市場興起之初,“純愛”敍事彰顯了愛情倫理的重要性,完成最初的烏托邦想象和建構。但接下來,理性和現實被引進了網文寫作,豐富和深化對於“純愛烏托邦”的認識,所謂浪漫主義的現實主義化。社會結構的變動,女性職場功能的加強,也使“純愛”不能滿足女性文化消費的需要。然而當網絡文學原著添加了諸多新變,影視改編卻不能精準地把握該著成功的核心,將“變體”改為陳舊的套路,粗略地處理“職場”“武俠”“科研”等網文中出現的新元素,就會導致改編言情劇遁入陳舊老套。

尊重原著,並不是説要完全還原原著,不尊重影視改編規律,而是説不要將原著中作家精心構建的精彩故事、創新元素或是費心思量的矛盾衝突和深度思考丟棄掉,代之以陳舊、想當然的“套路”;不要漠視原著作家所觸摸到的讀者心理變動和大眾文化轉向,以及由此生產出的新形象和新內容,代之以固守陳規的重複和模仿。在數據之外,當下影視改編和IP轉化成功與否越來越依賴於敍事方式、情感指向等創新性。面向變動的社會,正視內容質量的提升創新,是影視改編亟待重視的問題。當原著作者和改編方都認識到這一點,也許雙方就能更好地相互成就。

作者:李瑋(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範昕

策劃:邵嶺

責任編輯: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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