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圭吾在推理故事裏打出了情感牌

以情感為核心的類型敍事,也許是類型化創作的一個最具潛力的方向。

電影《假面飯店》改編自日本著名推理作家東野圭吾的同名小説,原作在日本本土的銷量已經突破400萬。電影由東寶公司製作,集合木村拓哉、長澤雅美、松隆子、前田敦子等眾多明星,在日本上映時票房和口碑都相當不錯。除了東野圭吾與全明星陣容的影響力之外,作為一部商業片,該片無論攝影、服裝、道具、燈光、配樂及美術,均體現出日本電影工業高超的專業水準。更重要的是,這部作品所反映的職人精神,在日本本土是非常能夠引發觀眾文化認同的。

東野圭吾在推理故事裏打出了情感牌

東野圭吾在推理故事裏打出了情感牌

  職場精神與社會眾生相

雖然由連環殺人案件開篇,但《假面飯店》的一半篇幅,都聚焦於酒店眾生相與職場精神上,這讓該片更接近一部職業劇與懸疑電影的混合體。酒店如同一個戲劇舞台,輪番上演形形色色、各懷秘密的酒店住客們的人生故事,如同複雜糾結的社會萬花筒。在這個過程中,通過男女主角的交鋒與合作,充分體現出日本社會推崇的專業、嚴謹、敬業的職業精神。

在一部以娛樂消遣為目標的商業推理電影中,試圖呈現日本的匠人精神,如果過於直白,多少會顯得生硬、概念先行或説教味太濃。但小説原著巧妙地將職人精神融入人物的衝突之中,使觀眾在觀看男女主角從水火不容的對立、鬥嘴到互生好感與互助破案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接受了作者想要傳達的觀念。

男女主角身份迥異、理念相悖,必然碰撞出種種有趣的火花。木村拓哉飾演的刑警新田浩介,為了找尋連環殺人案的線索而卧底酒店,對於破案以及真相的探尋異常專注執着,作為酒店業新人則不斷遭遇窘迫;長澤雅美飾演的酒店員工山岸尚美,堅守酒店服務業顧客至上的職業理念,認為在此前提下很多事可以隨機應變。兩人在合作處理各種問題時,必然處處磕碰、針鋒相對,種種衝突構造出該片的日常戲劇性,這一組歡喜冤家式的人物關係,在緊張懸疑中加入了某種喜劇的調性,使得整體氛圍更加輕鬆有趣。

女主角所堅持的酒店工作準則——耐心、禮貌、無微不至、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的態度,最大限度體現了日本服務行業兢兢業業、細緻入微的職人精神。這種精神通過女主角將鎮紙擺正這樣一個不經意但習慣性的小動作體現出來。而男主角作為刑警的職業精神體現在他善於觀察推理、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上。影片最緊張的高潮段落,男主角正是因為之前觀察到了女主角擺正鎮紙的動作,在尋找被犯人綁架的女主角時,留意到一個房間的鎮紙的擺放,才判斷出犯人與女主角隱藏在這個房間。可以説,是男女主角各自的職業習慣匯聚在一起,相互作用,才找出了關鍵突破點。

案件的最終解決,也是以女主角基於酒店職業人對於人的行為觀察的一句話為引子,最終推動形成劇情的關鍵發展。兩個主角看似處處不容的職業原則,最終匯聚於“對人的觀察與關注”這一焦點。無論酒店在信任前提下對於客人需求的敏感性,還是刑警在懷疑前提下對於嫌疑人行為的洞察力,都是一種精益求精、認真對待“人”的職人精神。影片將看似抽象的職業精神,融入生動的人物關係及主線事件的方式,既沒有用打雞血的方式直接灌輸,又規避了陳腐的説教意味,反而能讓觀眾在潛移默化中感受和認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文化親近感。

此外,對於社會眾生相的刻畫是這部作品的另一重心。東野圭吾曾自述:“我一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帶給讀者更多的東西,比如人性的獨白、社會的炎涼。這些東西是人類永遠需要關注的命題。”可見,他從早期創作本格派推理轉向後來創作社會派推理作品,是一種主動刻意的選擇。

這部《假面飯店》更是集中體現了他對於個體境遇與人類情感的關注。一輩子沒住過豪華酒店的老刑警、跟蹤丈夫設計陷阱想要離婚的年輕女郎、事業坎坷因而怨恨多年前讓自己沒面子的學生、在酒店舉辦婚禮的幸福年輕人、看似闊綽實則想方設法訛酒店錢的黑道客人,這些形形色色、或幸福或悲慘或一言難盡的人生,將酒店變為一個微縮版的迷你社會,讓我們在這個萬花筒近距離看到人性的複雜、曖昧與糾結。

東野圭吾的影視化改編

不過,該片在我國上映以來,評分不及另外幾部東野小説改編的電影。究其原因,除了共鳴性不夠之外,該片在東野圭吾的作品序列中,無論原作小説或改編電影,也的確都不在質量最好的第一梯隊。作品想要表達的東西太多,既想表現主角的職人精神,又不想對酒店眾生故事做取捨刪減,導致整體敍事有些鬆散,案件主線與多個支線插曲之間缺少必要的邏輯關聯。這一敍事結構,如果在小説中,或者改編成單元結構的電視劇,也許不會造成問題,但在一部閉合型的主流敍事電影中,就導致影片最後沒有凝聚起一種情感力量。影片的輕喜劇風格可能會讓觀眾在觀看過程中感覺愉悦,但在影片結束後,卻無法帶來一種深層次的情感共鳴與震撼。而在《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這幾部東野圭吾最好的改編作品中,情感力量都是異常強大的。

東野圭吾作為當代日本最受歡迎的推理小説家,吸收了本格派與社會派的優點,既有本格派的精彩懸念、縝密的推理過程,也有社會派複雜曖昧的人性因素,細膩糾葛的情感關係,同時還有對於社會現實的細緻描摹。

除了《白夜行》,他被改編最多的當屬“加賀恭一郎”系列與“神探伽利略”系列。“神探伽利略”系列,偏向本格派,注重案件的燒腦與詭計的複雜,而“加賀恭一郎”系列小説,偏向社會派推理,重視對人性深度的探究與對情感的刻畫,改編作品包括電視劇 《惡意》《新參者》,電影《沉睡的森林》《麒麟之翼》《紅手指》《祈禱落幕時》等。

這些推理電影和劇集之所以能夠廣受歡迎,並非像傳統推理小説依靠一個複雜曲折的案件推理過程,反而將着眼點放在“以情動人”。最轟動的幾部作品如《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祈禱落幕時》《紅手指》等,無一不表現了一種深沉動人的感情——愛情或親情。

東野圭吾的創作轉向社會派推理,正是因為社會派推理不侷限於單純的“設定懸念推理、佈置推理迷宮、最後解開謎底”的老一套程式,而是在推理故事中納入了社會背景與現實、人性難題、情感關係,使非推理迷的讀者,也能在這些小説的故事中獲得極大的閲讀樂趣。可以説,正是從松本清張開始,由宮部美幸、伊坂幸太郎、東野圭吾延續的社會派推理小説,真正意義上使推理小説成為日本文學中的重要分支。

從日本電影史來看,最具影響力的推理電影也大部分由社會派推理小説改編,比如松本清張的《砂之器》《霧之旗》《零的焦點》,森村誠一的《人證》等。這些作品中包含豐富的情感、人性、倫理與社會現實,不僅加深了推理作品的深度,也更容易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

甚至可以説,在東野圭吾的小説及改編作品中,推理只是容器,其內在的更豐富、更有質感的社會現實才是作品本體。懸念、推理、幻想,都與人的情感更緊密、更有機地交織在一起。在電影結束後,觀眾也許不會記得案件的推理過程,但一定會被影片中深沉的、無私的、帶有奉獻精神的情感羈絆所打動。

《假面飯店》的全明星陣容,也是東野圭吾影視改編作品的重要策略之一。這些原作暢銷、改編電影票房成績優異的作品,往往藉助明星魅力來加深主角的深入人心,比如福山雅治扮演的湯川學和阿部寬扮演的加賀恭一郎。甚至是罪犯的扮演者或受害者,也往往選擇有影響力的一線明星,演繹一個個人性沉淪或為愛犯罪、贖罪的故事,如《嫌疑人X的獻身》的堤真一、《沉睡的森林》的石原里美、《麒麟之翼》的中井貴一、《祈禱落幕時》的松島菜菜子、《假面飯店》的松隆子等。

東野圭吾的作品之所以被一次次的影視化,甚至在並沒有推理文學傳統的中國與韓國也被翻拍,正是因為這些國家的創作者,往往最看重的不是一個曲折離奇的犯罪主線,而是一個有飽滿情感力量的情感故事。東野圭吾推理作品的影視化,主打情感與人性路線,以一種情節劇的方式來吸引觀眾,從類型敍事策略的角度看也是極有效的。無獨有偶,在今年幾部國產懸疑劇集《摩天大樓》《白色月光》中,我們也看到了這種以情感為核心的類型敍事,這也許是類型化創作的一個最具潛力的方向。

(作者為電影學博士、中國文聯電影藝術中心助理研究員 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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