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滿則溢
《我的姐姐》最後,安然帶着弟弟走在馬路上,她面臨的那個選擇困境真的是困境嗎?作為男性的我在思考,當代中國電影如何完成女性書寫?如何傳遞女性困境?
安然,是這部影片女主人公的名字。她處於青春期的時候,父親因為想要個男孩,便讓她裝瘸。謊言被揭穿後,安然遭到了父親的痛打,這也成為她揮之不去的陰影。家人的重男輕女讓她一心獨立遠離家庭,但一場車禍,父母雙亡,給她留下了一個很少見面的弟弟。最終,在選擇撫養弟弟和實現自己到北京讀研的理想之間,她猶豫不前。
影片中的安然,個性強硬,試圖與家庭、家族決裂,沿着自己的人生規劃在這個世界闖蕩。她不依靠父母完成學業,可以堅定地賣掉名下的房子;她不僅可以放棄父母替她選擇的職業,而且敢於硬懟“權二代”女醫生;她為了事業可以毅然決然與拖她後腿的男朋友分手;她少了一些所謂的“女人味”,短髮、長褲、素顏……
作為獨立個體,安然是一個具有反叛意義的“中性人”:她反家庭、反性別、反權力;但她又渴望家庭,希望能夠得到家庭的承認,得到親情的慰藉,不管是她在男友家中的表現,還是在父母墓前的告白,都足以説明這一點。同時,她也渴望愛情,渴望有一處情感歸宿,所以當她遇到挫折,便在屋頂上向男友傾訴,以尋找一份依靠。因此,強硬的安然又是軟弱的,中性的安然又是女性的,脱離家庭的安然又歸屬於家庭。
由此,一個二律背反的安然誕生了,背後是嚴肅的現代性話題:個體的身份認同。這不是隻有女性才會遇到的窘況,所有今天獨立存在或者試圖獨立存在於現代社會中的人都遭遇這樣的困境: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
身份的模糊就意味着任何選擇對於今天的人來説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只要這個選擇是主動選擇,而不是被動選擇。或者説,不是個體被時代所吞沒,而是個體掌握了自己在時代裏生存的法則。就如電影結尾,安然選擇了要回弟弟,並帶着他開啓了另一段選擇的道路——繼續給弟弟找撫養人家,還是離開弟弟去闖北京,當然也可能是自己帶着弟弟去闖北京……
但很遺憾的是,這個開放式的結尾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滿,引起了爭議。
影片把安然遇到的成長問題全部呈現為男權社會下的男女對立。家庭“重男輕女”的根本原因是延續血脈、傳宗接代的生育觀及相應的宗法觀,這也是影片中朱媛媛扮演的姑媽“長姐若母”的歷史原因。安然所在的這個家族,對於女性是忽視甚至壓榨的,而姑媽就是最好的見證,犧牲了一切,完全沒有自我。在當代社會的視角里,安然脱離這樣的家庭甚至背叛家庭是必然的。
除了家庭本身的生育觀問題,編導創作者在影片中展現的“男女對立”,也大大削弱了安然的自主選擇性,逼迫她不得不離開。本片中,所有的男性角色都被“閹割”或者扭曲變態:安然的父親強迫女兒裝瘸,事情敗露後毆打女兒;安然的姑父偷看她洗澡;安然的舅舅固然有善良的一面,但大部分時間裏是個渣男;安然的男朋友是個媽寶男,怯懦毫無主見;撞死其父母的大貨車司機,不敢承認飲酒駕車,逃避責任;一個子癇孕婦的丈夫在關鍵時刻不顧妻子的安危選擇“保小”。
反觀安然接觸的女性則都要“優秀”得多,她對家庭殘存的美好記憶是童年母親為她洗頭;她最信任的親戚是姑媽;即便是跟她吵架瞧不起她的女醫生,也為子癇孕婦的遭遇流下了眼淚。
上述種種情節設置確實在現實生活中存在,但是當它們被集中在一個故事裏,還能給劇中人一個選擇的機會嗎?即便安然的舅舅也會偷偷去看她死去的父母,即便弟弟對姐姐説“我只有你了”,但這些情節的力量實在太薄弱了,很難支撐安然作出一個否定自己當初決定的選擇。而這也大大削弱了本片作為女性電影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應該是鬥爭,而是能夠冷靜地思考女性在當代社會中如何定位自己、獨立發展,以及如何正視男性、與男性共存。
安然能否真正地實現“安然”的選擇,她是否真的有選擇權?故事給她的機會並不多。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女性生活的現實,看上去有的選,實際上沒的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