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八角籠中》是王寶強的第二部導演作品,既展現出其導演水平的長足進步,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美中不足。其導演處女作《大鬧天竺》(2017)可以説是一部乏善可陳的浮誇喜劇,以至於當年幾乎沒有爭議地入選了專門評選年度最差影片的“金掃帚獎”。王寶強親自現身領取獎項並發表坦蕩真誠的感言,也成為彼時的熱門新聞事件。這一次,《八角籠中》沒有延續無厘頭喜劇的路線,而是到粗糲沉重的現實中去尋找靈感,演繹了一則悲喜雜糅的現實童話。
熟悉的配方:現實題材的類型化
近年來,以類型化敍事觀照現實議題似乎成為國產影片的常見配方。《我不是藥神》(2018)、《無名之輩》(2018)、《人生大事》(2022)、《保你平安》(2023)等影片,大抵都是這一路數。
此類影片通常會聚焦某一社會問題甚至直接改編自真實事件,例如《我不是藥神》反思天價藥品與醫療體制,《保你平安》關注網絡謠言與校園霸凌,等等。其敍事手法相對程式化,具有人物形象鮮明、劇作結構工整、戲劇衝突強烈等顯著特點。同時,這些影片還慣於塑造勇於對抗現實的平民英雄。他們作為俠義精神的化身,有着重義向善的道德品質和追求社會正義的樸素願望。
電影《八角籠中》延續了這一套路,可視為一部用英雄傳奇來療愈現實焦慮的社會英雄類型片。片中,主人公向騰輝作為曾經的格鬥冠軍因失手傷人招致牢獄之災,出獄後以經營沙場為生。原本他想利用馬虎、蘇木等一羣流浪兒童組成臨時格鬥俱樂部以牟利,但在目睹孩子們流離失所的生存狀況後心生惻隱,決定訓練他們真正的格鬥技能以開闢人生出路。
《八角籠中》並非傳統的勵志型體育電影,它沒有圍繞某一人物展現其不斷突破困厄、戰勝對手、超越自我的競技歷程,而是把重心放在了主人公向騰輝的英雄化過程上。影片表面上講述的是籠中格鬥,實際上講述的是向騰輝如何帶領一羣無父孩童,走出家徒四壁的村莊,衝破苦難命運的牢籠,走向更開闊的人生。對於主人公向騰輝的塑造,影片着重凸顯了他從唯利是圖向重義輕利的轉變,展現這一人物從被俯視到被仰視的形象變化。這種塑造方式裏可以看到“程勇”(《我不是藥神》)等許多人物的影子,多少有些套路之嫌。但整體來看影片的敍事水準還是可圈可點的,尤其是前半部分向騰輝與少年們的交往過程節奏明快,日常諧趣與格鬥場景緊密交織,令人感到青春熱血、温馨動人。
失焦的敍事:社會思考的遊移與表面
電影《八角籠中》的故事雖然中規中矩,但悲憫的敍事立場與樸素的人物表演讓故事大為增色。或者説,它透露着一種值得珍視的俗套的真誠。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影片從後半段開始節奏似乎變得有些紊亂,敍事的焦點開始遊移,前半段積蓄起來的共情力量也有所削弱。
原因之一在於,影片自始至終沒有樹立起核心的反面力量或反派角色。文藝作品中主人公的情感與精神感召力能否得到充分展示,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反面力量的設計。《八角籠中》的前半段,向騰輝帶領孩子們對抗的主要是貧瘠的羣山與無依的生活。到了少年們走出大山、長大成人的後半段,他們面對的困境變得更加多元。向騰輝不僅要為俱樂部的生存問題和孩子們的教育問題東奔西走,還要承受暴風驟雨般的輿論暴力。馬虎和蘇木無法應對格鬥行業的陰暗遊戲,以至於分別重返不法軌道、遭受身體創痛。創作者顯然在有意展現向騰輝和少年們作為邊緣羣體在現實中不斷碰壁,只能通過“變臉”的方式對抗成人世界的叢林法則。但影片後半段敍事焦點的遊移不定,在一定程度上稀釋了故事的感染力。
另一方面,影片對於現實問題的觀照也有簡單化之嫌。主人公向騰輝的崇高道德形象在前半段已基本確立,而為了映襯其人性光輝,影片將後半段出現的私立學校校長、俱樂部老闆等均塑造為見利忘義的反面形象,顯得有些非黑即白、二元對立。尤其是將電視台工作人員粗淺地塑造為一擁而上、缺乏理性的狂熱羣體,再次重複了國產片中常見的刻板印象。這種工具化、臉譜化的處理,使得影片並未展現出人性的遊移或道德的含混,同時也沒有就社會結構性問題展開更為深入的追問。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前半段建構的真實感有所弱化,而這或許體現出王寶強等創作者走出大山、離開熟悉的生活後,所面臨的表達真實的危機。
影片最後的決戰段落,更顯得有些突兀和割裂。面對強悍的對手,瘦弱的蘇木最終逆風翻盤,有種強行勝利、強制熱血的感覺。更深層的原因在於,這一段落中作為反面力量的外國格鬥選手,其實無法為此前影片建構的人物困境提供一種根本的解決之道。有趣的是,影片有意採取了黑白色調來展現這一段落,或許是為了用風格化的影像來掩蓋演員身材與格鬥技能上的不專業,以營造令人血脈賁張的競技場景。但這樣一個高度假定性的段落,看上去更像是一則遊離於現實世界之外的不切實際的童話。
自我的言説:重構銀幕草根形象
平心而論,電影《八角籠中》的觀影體驗很不錯,但又算不上極其優秀,它更像一個沉潛多年、突然開竅的後進生完成的一部令人刮目相看的好作品。對於王寶強而言,它無疑意味着藝術創作道路的一次脱胎換骨。不過在我看來,影片最重要的意義並不是在國產電影的序列裏增加了一部合格的類型片,而是以自我言説的方式重塑或更新了國產銀幕上的草根形象。
作為草根明星的代表,王寶強在銀幕之外的奮鬥故事可以説是難以複製的逆襲神話。他的銀幕演藝生涯,又以元鳳鳴(《盲井》)、傻根(《天下無賊》)、樹(《Hello!樹先生》)、許三多(《士兵突擊》)、牛耿(《人在囧途》)、王寶(《人再囧途之泰囧》)等一大批草根形象的塑造最為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在《Hello!樹先生》中,王寶強貢獻了迄今為止最揮灑自如的表演,將“樹”這一在現代化進程中被規訓直至瘋癲的鄉村邊緣人物演繹得入木三分。除此之外,他也曾多次飾演反派殺手、喜劇偵探等角色,總體來説相對遜色。
王寶強銀幕內外的草根形象,有着鮮明的文化符號意義。尤其是在《人在囧途》《人再囧途之泰囧》等此類代表着中產階層趣味的影片中,他所飾演的草根形象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國產銀幕草根形象的一種典型的文化功能:作為被觀看與凝視的他者,被放置在應有的主體位置上。在這類影片中,草根或底層的角色是在場的,但他們的主體性又是匱乏的。換言之,他們體現為一種在場的缺席。
由此,我們也就能更為清晰地認識《八角籠中》的文化意義:它為草根羣體提供了一次自我言説的契機,塑造了富有主體性的銀幕草根形象。出身草根的王寶強,講述了一個帶有些許成長痕跡的底層故事,並動用了一批來自山區的非職業演員,在銀幕上自我剖白。片中的底層敍事,沒有居高臨下的俯視目光與刻板印象,而是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少有的真誠感。也正因此,影片所講述的小人物野草般的命運和他們相濡以沫的經歷,才這麼讓人心有慼慼。
稍顯遺憾的是,創作者最後還是以一場突兀的勝利製造了一種勝利的幻覺。或許影片應該停留在最為反類型也最令人動容的一刻:向騰輝驚愕而悲傷地發現,馬虎竟然重操打劫的舊業,蘇木則遭遇了巨大的身體創傷。當向騰輝與馬虎二人於月夜原野上對峙時,命運的悲愴感與宿命感油然而生,這是影片對於現實困境的凌厲質問。當然,以此結局代替最終想象性的勝利,未免殘酷了一些。對於創作者來説,也是一種苛求。
作者:李寧 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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