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羣人:因熱愛成為了朋友,因喜劇成為了同事,因温暖成為了鄰居。他們同住於北京的某個普通小區中。過去的兩年間,在不用10秒就可以見到對方的距離內,一起創作喜劇,一起點外賣,一起玩狼人殺,一起因為狗的教育問題而拌嘴……他們過着被無數年輕人欽羨的,現實版《老友記》一樣的生活。
到底是什麼,吸引着幾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生活在一起?從“微妙”的職場關係漸漸變成親密共處?新京報記者獨家專訪喜劇人金靖、劉勝瑛、於奧、鐵男、冠朝、揚凡。 “我們不是非要扎堆做什麼,我們只是家人的關係而已。”於奧如此定義。
從左到右依次為冠朝、金靖、劉勝瑛、於奧、鐵男。
家的歸屬感
“每次來都不想回家,乾脆搬過來”
於奧、鐵男,是這間房子最初的兩位房客。揚凡則每天來回於這裏和自己的家。
據揚凡回憶,三人是在校期間認識的。鐵男是中央戲劇學院2003級表演系的學長,和2006級導演系的揚凡認識稍早,於奧則是揚凡的學妹。畢業後,三位老友分別從事過話劇演員、話劇導演、電影編劇等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也接觸了不少喜劇,但合作機會卻很少。
直到2016年,米未傳媒創始人CEO馬東邀請他們,商議着創作一部情景喜劇。這恰好是於奧的理想——做一部中國版的《老友記》。馬東認為,情景喜劇是一件會把所有編劇都榨乾的事情。於是,為了更方便每天一起創作,他們三個人便會每天擠在這個小公寓中創作。
年輕人在一起,旅遊是加深溝通的一種方式。
一年後,彼時從事即興喜劇的金靖和劉勝瑛,從上海來到北京,成為米未的簽約藝人,也成為了於奧三人的同事。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兩個團隊並不熟知,甚至在金靖的形容裏,職場關係有些“微妙”。
2020年,米未決定籌備喜劇節目,為公司內部的演員、編劇們在北京近郊辦了一個幾天幾夜的“喜劇工坊”。其間,於奧團隊和金靖團隊聚在一起,開了不少創作會議。“在那種封閉的環境下,彼此袒露了真心,流下了眼淚,承諾一起想要往夢想去努力。應該是那個時候我們才開始慢慢走近彼此。”金靖笑稱。
鐵男猶記,喜劇工坊後,他們開始常約着一起吃飯,一起玩劇本殺和密室逃脱。“原來我們生活裏也特別能玩到一塊去。”很快,金靖便成為了於奧、鐵男的室友。而經常來找金靖玩的劉勝瑛只能兩邊奔波。
像很多來到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一樣,幾個來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經歷的年輕人,因工作結識、走近,又因生活樂趣而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他們不匆忙於穩定的三十而立,更注重於個人社交圈的建立。
“後來劉勝瑛(身體)實在扛不住了(笑)。”金靖形容。那段時間,劉勝瑛和男友冠朝總是在金靖家待到半夜兩三點,和於奧他們湊在一起吃飯,看電視,分享好玩的事。劉勝瑛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兩間房子到底有什麼魔力。第一次去的時候,她還吐槽“這小區有什麼好的,那麼遠。”第二次,印象就開始有所轉變,“綠化好像挺好的。”第三次,她直接和冠朝説,這小區真不錯,下次搬家就要搬到這裏。劉勝瑛、金靖來北京很多年,但本地的好朋友屈指可數。“(那時)當你回到家,你再看自己的小房子,就是一個睡覺的地方。原來只有朋友在,你才會很快樂。”
幾個年輕人,因工作結識、走近,又因生活樂趣而聚在一起。
隨着房東要賣掉房子,室友也要搬遷,劉勝瑛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在租房平台租了一間於奧所在小區的房子。這間房子和於奧、金靖的房子步行時間大概是20秒;走快一點的話,10秒也可以。後來發生的事是,劉勝瑛在陽台上收拾快遞的時候,能看到鐵男正在旁邊陽台澆花。鐵男頭也不抬地問,“又買這麼多東西?”,由此兩家開啓了新一天的對話。
“每天你從工作的狀態回家之後,就像在城市有了歸屬的地方,有了一片天地。”鐵男回憶稱。
而幾個人究竟是什麼時刻在人生中相互接納了彼此,允許對方侵入自己的生活領域?每個人似乎都記不清了。或許是玩到深夜時候的某一次夜談,又或許是成為鄰居後彼此某一個温暖的舉動。但在劉勝瑛看來,大家選擇住在一起這件事,並不需要解釋得如此複雜。“人,就是想往温暖的地方走啊。”
親密又疏離
“沒什麼需要磨合。哦,除了兩隻狗”
當社交距離實質性的拉近,任何一段親密關係都將面對無盡的雞毛蒜皮。因此,當這幾個人決定搬到一起時,似乎對此也心照不宣——這種臨時組建的“老友記”並非長久之計,總會因社會關係的變化而調整;比如,有一天合作的項目黃了,或者各自成家生娃了,便會各自散去——這個清醒的前提,讓他們建立了一種並非親密無間,而是精準合乎分寸的鄰里關係。
例如,水電費如何公攤、食物誰買、日常消費如何分擔……這些最容易搞得一地雞毛的瑣事,在搬來第一天,大家就保持着極高預警,併為此制定了清晰的規則。不會有誰今天多出一點錢,長此以往,就理應成為多出的那個人的情況發生。
“我們之前各自租房已經很長時間了,對於怎麼經營一個小家早就有了概念。很多瑣事我們都會很公平、很自覺。”劉勝瑛坦言。
冠朝的信任感同樣來自於舒適的界限劃分。在冠朝看來,這裏住的人私下都有內向的一面,大部分時間,大家都會各自埋頭在房間創作,也默契地鮮少過問對方工作上的事,始終保留着自我與朋友間最合適的交往空間。
但在一年有餘的相處之中,這種清醒的界限感,似乎正在被愈加舒適、歡快,甚至鬧騰的氛圍逐漸消弭着。
金靖的微博裏記錄了很多和朋友在一起的瞬間。
“説白了,就是有點吵(笑)。”於奧和鐵男的客廳內排着幾張電腦桌,這是他們工作的地方。經常他們在寫東西的時候,就聽見隔壁屋裏不知道又因為什麼事“咔咔”大笑。於奧率先被吸引過去的,而後她和鐵男就變成了“聊天羣”的一員。
飯點更是熱鬧。誰家哪天“來勁了”做了頓飯,另一家一定會主動上門。今天在劉勝瑛家蹭頓胡辣湯,明天劉勝瑛便攜眷來於奧家吃個煎牛排;即便只是煮了一鍋粥,一家都要端到另一家分享成果。
但顯而易見的,對於一羣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而言,做飯往往是一種“禮物”,大多時候,他們還是過着外賣湊單的日子。冠朝説,他們兩家分別有一個對講機,一到飯點兒直接喊一句,不一會兒就能聽到敲門聲了。“有時無聊,我們也會拿對講機聊天。”
這些人之中,鐵男對於吃最為講究,因此每到晚上五點,鐵男便會主動拿出手機,打開外賣APP,眯着眼睛思考許久。他很少刻意詢問誰吃什麼,但最後飯桌上的菜總會盡可能囊括所有人的口味。
由於長時間的互通有無,後來,兩家乾脆共享了房門密碼。有時於奧和鐵男睡得早,不知名的鄰居便會自己按了密碼,悄悄踮腳在客廳放下兩個柚子。有一次於奧、鐵男、金靖、冠朝同時間出差一週有餘,劉勝瑛便一個人在家照顧兩隻狗。不忙的時候,金靖、劉勝瑛、冠朝總會不時跑到於奧家舉辦劇本殺、狼人殺活動。金靖每參加完一檔綜藝錄製,就會回來和大家玩一個節目的遊戲。去年錄完《奔跑吧》,金靖就把自己的名牌都拿了回來,晚上帶大家在樓下花園玩“撕名牌”。雖然每個人身後貼的都是“金靖”的名字。
前一陣,金靖主演的電視劇《我在他鄉挺好的》播出,鐵男還買了那個視頻平台的會員、搶先看,讓大家舉家觀看。沒過多久,冠朝飾演的電視劇也開播了,他在其中戲份只有幾分鐘,但在冠朝的“要求”下,大家還是坐在一起,看他翻來覆去地快進到自己的片段。
但,當生活習慣截然不同的人們,從獨居變為羣居,是否也有分歧或摩擦?他們卻不約而同給出否定答案——“不計較”、“沒那麼多事兒”,是當下年輕人給共同生活的人最關鍵的評價。
“生活上真沒有,因為我們幾個人都特別好説話,怎麼着都行。”於奧停頓片刻,“可能就兩隻狗……”
兩隻狗“朱尼爾”和“小白”是兩家“最大的矛盾點”。
關於兩隻狗“朱尼爾”和“小白”的教育問題,兩家始終“僵持不下”。劉勝瑛常會看到,金靖和於奧就像電視裏的家長一樣,對狗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但從未停止相互比較。金靖曾提出,帶兩隻狗狗去專業學校訓練,但於奧卻堅持自己的“孩子”自己決定。而每次於奧給朱尼爾剪完毛,總會被大家吐槽“不好看”,但於奧還是認為朱尼爾怎麼都很帥……
親密又疏離,瑣碎卻無狼藉。這兩間房子不再僅是容納生活的地方,而是將一個個身處異鄉的獨立靈魂相互拉近,讓他們逐漸成為彼此生活中的參與者、見證者、陪伴者。
“共創”是喜劇密鑰
“創作時誰先坐在電腦前,是最有趣的場合”
此前兩年,幾個人總是避免把工作氛圍帶回家。他們更希望,這裏純粹屬於生活。
但參加《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對“共創”的強調,讓兩個小家重組為兩個喜劇團隊。合作多年的金靖、劉勝瑛組成“金瑛寶貝”,鐵男、揚凡、冠朝成立了“朝陽男孩”,於奧則成為背後支撐他們創作的編劇。六人順理成章地將辦公室搬到了家裏。
創作會議通常會從一個空白文檔開始。幾個人圍坐在客廳的長桌前,只有電腦前面的椅子是空着的——坐在這裏的人要承擔創作、記錄、梳理等多個職能。首先把空白文檔填滿,再隨着每個人的創作和建議,反覆地調整、修改;經常要眼見着自己辛辛苦苦打上去的創意,再被自己一個個刪除。“這個過程就是不斷地否定自己,再重新建立信心的過程。有些挫敗感。”揚凡坦言。
過去幾年,揚凡去於奧、鐵男家創作情景喜劇時,這個崗位還是輪班制;如今人多起來,則徹底淪為“憑自覺”,往往選擇誰坐在這裏,就要佔據至少半個小時。“我們都更喜歡各處溜達。”冠朝笑稱。
於奧第一個坐下的次數最多,緊接着便是看到於奧眼色的鐵男。直到鐵男嘆氣道,“我不行了,我腦子不轉了”,揚凡便接替過來。每一個人只要站起來,就會在心裏默唸祈禱, “TA肯定就能解決了,不用再坐下了!”
但好在,家庭氛圍讓每個人的創作狀態都極為鬆弛。在劉勝瑛的記憶中,平時在公司聊創意,大家只能收斂地坐着,但在家裏,每次聊到好玩的點子,客廳正中間總會有一個人邊講、邊演、邊互動;有時候大家寫不出東西,還會有人間歇性“發瘋”,比如金靖和冠朝就曾在房間裏跳奇怪的舞蹈。“反正就是很熱鬧,真的讓我覺得太好玩了。”劉勝瑛笑稱。
冠朝、揚凡和鐵男在《一年一度喜劇大賽》裏的作品令人捧腹。
金靖、劉勝瑛、冠朝組成了創作中的“氣氛組”。“他們點子都特別多。”揚凡曾觀察。其中,金靖的接受能力很強,即便是工作完剛到家,其他人正在探討一半,她也會邊關門邊豎起耳朵聽中心思想,然後把手裏的東西順勢放旁邊,迅速加入“羣聊”。“她會告訴我們為什麼停在這裏,然後接着我們的話題一起聊。”
然而實際上,這樣的家庭共創並沒有經歷很長時間。“我們本來想大家住在一起,一定能創作出特別牛的東西,但沒有想到,幾個小朋友聊着聊着就到飯點兒了,大家就開始點外賣;吃完外賣就順便又看了個電影。”劉勝瑛説。後來米未的導演只能把他們六人請回公司辦公室。
但在一個屋檐下,見證過大家生活中的A、B面,反哺到人物塑造和表演中,彼此幾乎毫不刻意便可挖掘到更為靈動、生活的觀察視角。在於奧看來,喜劇作品更多歸功於演員在舞台上的詮釋。當編劇不太瞭解演員時,常常不知道如何去為他們塑造合適的形象;而更瞭解對方可愛之處後,可以更好尋找創作“抓手”。
比如,於奧曾一度認為冠朝是一個會跳街舞、會唱歌的小酷哥;但住在一起後發現,他生活中也有很“呆”的一面,像每次在家聊創作時他總坐在一旁慢半拍,等好久才能進入節奏。因此無論是《笑吧!皮奧萊維奇》裏的荒誕軍官,還是《錢!啊》中的被消費主義欺騙的草根,於奧都把生活中冠朝冷酷、執拗,但又可愛、憨憨的勁兒,在角色中儘可能地放大。
《笑吧!皮奧萊維奇》給觀眾一種高級感的“笑”。
而在《當男人踏進民政局後》這個作品中,於奧、鐵男則在開頭和結尾,讓金靖認真細膩地講述了一位恐婚女人的心理獨白。“她之前在舞台上是比較外放、誇張、張揚的。但我們知道,她一定能在舞台呈現一個走心的情境。”於奧説。
同樣是《當男人踏進民政局後》,原本金靖顧慮過自己的上海喜劇風格,和鐵男的東北喜劇風格很難融入一起,他們又要演一對即將結婚的情侶。但當她全程將自己代入於奧,回想她觀察到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一下就找到了合適的感覺。
金靖猶記,有一陣網絡上很流行酸奶大麻花,於奧可能是提及自己在短視頻裏看到過,第二天,家裏冰箱就出現了兩大袋酸奶麻花。鐵男對於奧幾乎是無微不至的照顧。在《當男人踏進民政局後》的結尾,男孩曾對女孩説,無論她變成什麼樣,自己都能接受。排練時,金靖就總會想象這句話是鐵男對於奧説的,“我每一次想到不管於奧變成什麼樣子,鐵男真的會一直愛着她,接受她,然後我就會非常感動,也非常的好代入表演。”
《當男人踏進民政局後》表達了結婚前的恐懼。
聚散終有時
“都在裝修自己的小家,但家人永遠是家人”
隨着《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進入尾聲,看似即將回歸生活的幾個人,卻都在為接下來的生活做全新打算。
屬於於奧、鐵男兩個人的新家早已按部就班地裝修中,二人世界只是時間問題。而金靖、劉勝瑛和冠朝,或許將來也要邁入全新的生活狀態。
他們不得不從走路10秒距離的鄰里關係,迴歸至只能閒時約飯的遠距離交流之中。
追溯至當年《老友記》結局播出,莫妮卡與錢德勒結婚後領養了孩子,買了一所更大的房子;羅斯和瑞秋破鏡重圓,重組了自己的小家庭;菲比也出嫁了,大家雙雙搬出了同住十年的公寓,開啓了新生活。很多人認為,這個結局有些過於悲傷了,就像現實的鐵拳打碎“烏托邦”理想,六位老友磕磕絆絆,陪伴彼此走過十年歲月,卻仍要各自分散。但這似乎又是最圓滿的結局——家庭的現實定義本就狹窄,每個人只能在有限程度裏將其拓寬、豐盈。
談及即將分開住這件事,幾個人坦然得似乎早有默契。從未真正搬進來的揚凡,始終認為“家庭”絕不是個封閉的概念。他們這個由朋友組成的集體,並不會因為距離而阻斷了“家人”關係。而在金靖看來,這個家裏的每個人都在長大,三十歲了,總要變得成熟和現實一點,不能一直活在理想的象牙塔裏。
但,還是想住得近一些。幾乎所有人都給出了類似的答案。
劉勝瑛設想,如果住得比較近,以後生孩子了,大家可以互相把小孩扔在對方家裏,就像小時候媽媽也總帶自己去姑姑家串門一樣。於奧和鐵男也想着,如果能住得近一些,還能隔三差五去他們的新家吃個飯,一起玩遊戲;彼此誰有點什麼事,都能互相幫個忙。
理性的決定過後,如今,他們幾個人想得最多的還是《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之後,要不要組團去三亞或者什麼地方休息兩天。金靖和冠朝偶爾在家碰到一起,也想着那就別工作了,一起打會兒遊戲吧。他們珍惜着每一次在同一屋檐下的相處。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金靖、劉勝瑛的作品。
到底為什麼結婚、成家之後,這些年輕人還總想着紮成一堆?這是外界對於他們,最大的好奇。於奧給了我們一個答案:“因為人都害怕孤獨,沒有人喜歡一個人一直待着。”
她曾看過一份報道,大城市獨居的年輕人比例高到讓她覺得離譜。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因為昂貴的房租,只能一個人住一個小隔間。每天出租屋和公司兩點一線,通勤的地鐵總是人擠人,但他們卻孤獨的一個人上班,一個人回家。
這樣子的心境,讓於奧有些難受。她曾想,如果沒有這些朋友,那自己人生的某一些時刻,應該會無比孤獨且漫長。即便年輕人再不願承認,陪伴這件事,每個人都天然的需要着、追尋着。
未來,於奧或許將繼續創作以青年人生活為主題的情景喜劇,但不同的是,人物和故事都一定會比幾年前更為豐盈。“我們不是非要扎堆在一起排解什麼,只是嚮往一個大家庭的相互支撐和陪伴,只是一家人的關係而已。”這是於奧給他們這段短暫卻高光不斷的現實版“六人行”,最温暖的定義。
新京報資深記者 張赫
資深編輯 佟娜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