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已經79歲的王德順絕對沒有想到,30年表演生涯帶給自己的曝光度,還不及女兒王遒划動手機的那兩三秒。
正因這兩三秒,與王遒共事的時裝設計師注意到王德順,説了句“你爸多大年紀了,還這麼精神?”
隨後便有北京國際時裝週上,王德順光着膀子走了11秒的T台,也走紅了全網。
其實開幕首日,王德順還是有衣服穿的。導演對他沒有特殊要求,只要他按音樂節奏即興表演就行。
當王德順從開場音樂中聽到暴風雪的聲音時,立刻想到曾表演過的啞劇《暮年》,於是從中搬了一段來表現逆風前行的姿態。
導演對這個開場十分滿意,卻不是因為他的表演——
“王大爺,明天你就光着膀子上吧,你的身體太漂亮了!”
這一刻,王德順恐怕也難免心生感慨,人間轉了三十年,如今倒有人嫌他衣服穿多了。
1986年,剛接觸啞劇的王德順有着極為高漲的創作熱情。
他刷遍國內外有名的啞劇劇目,並和妻子合作原創了許多劇本,其中《生命》當屬最滿意的作品。
在這部作品中,王德順沒有任何語言,僅用肢體動作復現了一個人從嬰兒到成年,再到垂然老去的整個過程。
年近50歲的王德順,為了表演即將分娩的胎兒,着實動了不少腦筋。
他蜷縮着並用白色的布包裹自己,為了還原嬰兒的一絲不掛,他全身只穿一件肉色的短褲。
可正是這個獨具創意的表現方式,讓他的節目送審當天就被斃了,理由:赤身裸體,有傷風化!
同樣是衣服穿少了,曾經被狠批,如今受追捧,看上去倒也有些修成正果的感覺,只是那一份理解仍不曾得到。
相比30年前狹隘觀念下的束縛,如今的追捧更多隻是獵奇心態驅遣下的狂歡。
王德順內心真正想要呈現的自我追求,卻極少被看見。
王德順走紅之後,央視記者專程跑到健身房找到他。
眾所周知,和王德順老爺子一起走紅的,還有他的肌肉。
但在接受採訪時,王德順説自己健身並不像許多網友想的那樣,是為了練出碩大的肌肉,而是呈現一種氣質和韻律。
記者聽了有點發愣,努力解讀:“是運動氣質,是嗎?”
王德順笑着搖搖頭,“是一種內在精神的外化。”
在記者瞪大眼睛的瞬間,她失去了真正理解王德順的機會。
所謂追求內在精神的外化,在王德順看來就是不拘形式的表演,這也是貫穿他一生的熱愛。
24歲那年,王德順逛街時路過瀋陽抗敵話劇團,沒有多想就穿過寬闊的廣場,見人就問你們要招演員嗎?
話劇團的人本以為他是哪裏調派過來的,問了兩句才知道,他根本沒有表演經歷,全憑一種沒來由的熱度就想演話劇。
事實證明,王德順是生來與表演有緣的人,被破格選入話劇團後,他很快從場務變成正式演員,而且在接下來十幾年的話劇生涯裏,他多數時間都是主演。
順着這條路走下去,興許今天人們所敬仰的老戲骨中也將有王德順的名字,然而正值事業巔峯期,他卻被診斷出“植物神經紊亂”。
這個病的初期症狀就是入戲太深,劇本要求角色情緒激動,王德順就能激動得昏死過去,怎麼喊也喊不醒。
而用醫生的話來説,植物神經紊亂就是離精神病僅一步之遙,再繼續演話劇就真的要“不瘋魔不成活”了。
不能繼續自己所熱愛的事業,痛苦、空虛、迷茫一時全部湧上心頭,讓人無所適從。
但也正如那句話所説,只要念念不忘,就總有合適的方式。
離開話劇舞台雖然痛苦,但也倒逼王德順以更全面的角度去思考表演的真諦。
當他看到聾啞孩子用肢體表現出的熱切情感時,他有種頓悟的感覺——如果表演是一種內在精神的外化,那又何必拘泥於台詞與形式呢?
他隨即想到用啞劇延續自己的表演生涯。
這個想法一經萌生就飽經挫折,除了被一票否決的《生命》,王德順費盡心血編排的另一部作品《囚》也被亮了紅燈。
在這個故事裏,他表演一位渴望自由的人掙脱了牢籠,但在飽嘗陽光雨露後才發現,眼前又出現了鐵欄,原來自己只是進入一個更大的牢籠。
這個頗具詹姆斯-格里菲斯風格的超前創意,換來的又是領導緊皺的眉頭:
“你演的這是好人還是壞人呀,好人怎麼能又被抓進去,壞人又怎能讓他跑出監獄呢?”
王德順一言不發望着領導,攥緊了劇本。
“我要聽你話,是因為我要領工資,那我不領不就行了嗎!”
不願再受拘束的王德順決定,辭掉工作去北京,去各大高校把自己的啞劇演給懂的人看。
這個瘋狂的決定立刻招致所有人反對,包括一直支持他的妻子。
“我們拋硬幣決定吧,如果國徽朝上,就聽我的。”王德順笑着對妻子説。
第二天,王德順一家聽從了命運的選擇,打點着奔赴北京的行李。
同住多年的鄰居遠遠望着,不由嘖嘖搖頭:
“都50歲的人還瞎折騰啥,再有10年就能拿退休工資,享清福了!”
“這人瘋了!”
然而,“把啞劇演給懂的人”這個計劃實施起來,遠沒有王德順預想中那麼順利。
來到北京後,半把月才有人邀請去演上一次,也就一兩百塊的出場費。
長期入不敷出,王德順一家的生活很快捉襟見肘。他們寄宿在別人家裏,經常一家四口人擠一張雙人牀上。
北漂一兩年,寄宿的人家換了一家又一家,王德順雖然表面樂觀,一個人時卻總為明晚該睡哪撓破頭皮。
有天正值隆冬,朋友家裏來了親戚,王德順一家又被推了出來。走投無路的他只好硬着頭皮去中央戲劇學院的招待所,祈求能讓他們住一晚。
無人介紹,沒有熟人,像極多年前自告奮勇去瀋陽話劇團應聘演員,可惜這次他沒得到任何眷顧,一家人都被趕了出來。
茫茫大雪中,他看見一位拉板胡的乞丐,不由緊握老伴冰冷的手,有些自嘲地説:“我們也快到這一步了。”
他倆走近那個乞丐,給了他一角錢,卻發現這已是那隻破碗裏最大的面額。
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涼油然而生,兩個為了表演而討生活的人,沒有言語,卻是冰天雪地裏唯一能懂彼此的那個人。
那一晚王德順睡在下水道里,老伴為了不讓他凍着,整晚緊緊抱住他的兩條腿。
夜盡天明,大雪中獨自彈唱的乞丐不知何往,下水道里的王德順卻終於迎來了人生的曙光。
第二天接待所的人找到他,原來徐曉鍾院長聽説了他的事,特批他住進招待所。
住的地方有了着落,王德順終於能一心撲在啞劇的表演上,之後兩年他在北京逐漸有了影響。然後文化部的人找到他,想讓他去德國參加世界啞劇節。
在這一刻,曾只停留在腦海裏的諸般夢幻,王德順感覺自己終於能有所觸摸。
從此他踏上國外的旅途,在亞洲和歐洲巡迴演了十年啞劇。
但是王德順在啞劇方面闖出一條坦途時,一個他難以抵禦的阻礙很快又橫在面前。
由於年歲漸長,他已很難完成啞劇中那些高難度的肢體動作。不過就像曾經被告知不能演話劇一樣,遺憾會有,卻難不倒他。
王德順很快挖掘出替代啞劇的表演形式,那就是把肢體動作也大幅省略的“活雕塑”表演。
為了讓自己看得更像雕塑,他拖着60歲的身子跑進健身房,每天要鍛鍊4小時。整整3年,他讓身上每根線條都飽滿清晰,塗上油料後,成為名副其實的活雕塑。
但正如王德順所堅持的那樣,他並非只是為了純粹呈現雕塑的形體,而是追求內在精神的外化,是一種表演的內核。
為此,他特意編排了三段情節,分別是亞當與夏娃,羅丹與卡米爾,以及《神曲-地獄篇》中的保羅和弗蘭切斯卡。
三段愛情,從天堂到人間再到地獄,經歷了被驅逐,被拋棄,而唯有在飽受煎熬的地獄裏,兩個相愛的靈魂才得以永遠廝守。
王德順用靜止的雕塑,表現的是飽滿且深沉的悲劇情調。
然而,當所有人只把重點放在他裝扮的雕塑是何等逼真之時,他的這份良苦用心被無聲地擱淺。
直到有一天,羅馬尼亞大使夫人找到王德順,眼裏滿含熱淚:
“其他節目有燈光佈景,演員又唱又跳,讓我們激動,讓我們感動,讓我們喜歡。
可你什麼都沒有,你就站在那兒不動,可為何看你的表演,我從頭到尾都在流淚?”
這麼多年,王德順收到無數讚譽,可唯有這句話,無論過去多久,他都會動情轉述。
前幾年,王德順聯繫人民美術出版社,想着出一本書,初衷是基於自己的表演經歷,給那些像他一樣熱愛形體表演的學生,提供些專業性質的指導。
網紅老爺子想出書,出版社自然是大寫的歡迎,可瞭解到王德順的初衷,主編胡曉航卻皺起眉頭:
“我想人們對王德順最感興趣的,恐怕還是一個八旬老人的狀態和生活故事。”
編輯自然有編輯的考慮,就連王德順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光着膀子走11秒給他帶來了無數採訪以及影視劇的邀約,而自己堅持數十年的形體表演,如今只剩下17分鐘活雕塑的表演剪輯。
説到底,人們關注的無非是“你歲數這麼大了,怎麼還能有這樣的身材,這樣的衣品,這樣的心態”,那顆因表演而炙熱的心卻鮮有觸及。
對於這樣的真相,如今85歲的王德順,也早已學會接受。
打開他的微博,看到的更多是一種順其自然:
參演一些哪怕戲份不多的角色,也是延續對錶演的熱愛。
和老朋友一起去搞許多年輕人都害怕嘗試的滑冰。
遇到認出自己的粉絲,想要拍照也是來者不拒,有一種很自然的親切與平和。
這種平和,連一直拖着他的稿子的胡曉航也不由感慨:
“我以為他很急(出版這本書),但他一直説沒關係。我覺得在經歷許多事後,他變得平和了。這是和我印象中所理解的他感覺不一樣的地方。”
曾有人問王老爺子,作為一個“奔九”的人,有沒有恐懼過死亡的到來。
王德順回答道:
“有天我坐飛機時有想過這個問題,倘若今天的飛機出了意外,我覺得我可以安然離開,因為我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人生不管何時結束,我都會不留遺憾。”
也許自己寫的書還沒出版,自己開創的表演形式不被理解。
但這些真的就是遺憾嗎?
作家笛安曾説:“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不要輕易否定別人,也不需要你肯定。”
説到底,在這熙熙攘攘的世界,人來人往的打量是常態,彼此讀懂才是意外。
所以與其強求被理解,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並用喜歡的方式去度過一生,才是真正的不留遺憾。
本文作者 | 姜榆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