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七月與安生》裏,找到好幾處王菲的蹤跡。故事剛開始,十三歲的七月與安生相遇,她們嬉鬧玩耍的時候,哼唱的是“la jum bo”,故事的中段,王菲本尊演唱的《浮躁》出現。整部電影的主題歌,則是竇靖童的《 (It's not a crime) It's just what we do》,由陳可辛親自執導的那版MV,由竇靖童主演。
跟幕後工作人員談起這些細節,她説,製作方起初曾經設想過,用王菲的歌來標記時間的流逝。我想,這個設想之所以沒能最終落實,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是,用一位歌手對一代人的影響來構架整個故事,會弱化七月與安生的個人形象,也會讓人想起巖井俊二《關於莉莉周的一切》。那部電影的靈感來源之一,也是王菲,巖井俊二在看過王菲的演唱會之後,有了故事構想,莉莉周對一代年輕人精神世界的影響,也和王菲相似。
但對於經歷過九零年代後半段的人來説,有“la jum bo”這樣的提示就足夠了,黃舒駿《改變1995》裏,“王菲變王靖雯又變回王菲”後面,配的也是“la jum bo”。“la jum bo”代表着還會唱情歌的王菲,泥沙俱下熱氣騰騰的王菲,還沒有變身冷眼觀世者的王菲。這個火熱的、執迷不悔的、飛蛾撲火的、為情奉獻的、字字句句裏都有“我”的王菲,只存在於1990年代。1999年的《只愛陌生人》之後,王菲就提前進入了下一個世紀,她的歌裏,越來越少“我”,越來越多“你們”。
人們有時候會用政治人物來標記一個時代,説明一個時代的經濟狀況和時代氣氛,有時候會用明星來標記一個時代,説明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況和文化氣氛。九零年代後半段就可以用“王菲”來命名,年輕人聽王菲,唱王菲,學王菲的動作表情,模仿她的桀驁不馴和心花怒放。而那個時代,也的確用實際行動支持了這種桀驁不馴心花怒放,較低的通脹,較少的焦慮,以及較多的個性張揚。
七月與安生,就成長在“王菲時代”。按照“la jum bo”(王菲的《浮躁》專輯是1996年出版的)給出的提示來計算,她們大概生於1983年或者1984年,和蘇家明相遇是在16歲,那大概是1999年或者2000年。安生重返家鄉,是23歲,應該是2006年之後,七月去世,是27歲,應該是在2010年之後。總之,她們的青少年時代,正是王菲最活躍的時代,也是王菲成為年輕人的精神模板的時代,那時候的年輕人,被稱為“新新人類”、“飄一代”,被貼上追求自由、追求個性、尊重個人感受、不關心社會的標籤,而王菲的熱情、冷淡、自閉和疏離,都和這些氣質吻合。
安生就是這些印象的代言人。那一代年輕人的父母,多半生於1950或者1960年代,在保守的時代度過青春,剛進入婚姻,卻遇到開放的時代,婚姻產生動盪,幾乎是必然的。安生就有那樣一個家庭,父母各種折騰,母親追求着她理解中的、滿是瑕疵的自由,燙着捲髮,穿着豔紅的鏤花連衣裙,到學校去接安生。有這樣的榜樣,安生的動盪也是必然的,她追看搖滾演出,和樂手混在一起,嚮往流浪的生活,蔑視男人,又要在男人的世界裏謀一點沒有後續保障的福利,把自己在男人世界裏磨練出來的生存技能當做珍寶來展示。
七月和安生是一個人的兩面,或者説,是一個人的不同階段。七月的內心其實比安生更動盪,因為安生的動盪已經付諸行動,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七月卻只能壓抑自己,找不到釋放的渠道。所以,當七月去世(她是在在科特•柯本去世的年紀去世的)之後,安生才真正安靜下來。因為,那個時代終於過去了,那種動盪終於消失了。安生的女兒,生活在一個富裕年代,繼承了安生最好的一面,剔除了她的動盪、糾結,電影最後的最大亮點,就是這個小女孩的早慧、成熟、有主見,這個女孩,是對安生性格的進一步強化。
何止七月與安生,每個人都有那樣一個“王菲時代”,窮、無能、無依無靠,像個孤兒一樣茫然四顧,卻又純真、敏感、糾結,把愛情友情當做宗教,對流浪懷着瑰麗的想象,對成人世界裏的技能帶點蔑視又帶點崇拜,這是這部電影讓七零後到九零後的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地方所在。
只是,這個時代,再也沒有另一個王菲,甚至連竇靖童,也都只是竇靖童,而不會是一個能夠成為時代標記的人物。為了成全“王菲”,成千上萬的年輕人走上流浪之路,成千上萬的人糾結着,跟着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當然,王菲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