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平台藉助流量獲得更多用户,視頻平台通過流量為網站拉新,與流量明星深度綁定的各個利益方,誰也不願意自己捧出的流量坍塌。
十年,初代頂流吳亦凡的飛昇與跌落,折射着內地娛樂市場,圍繞着偶像、流量所產生的種種變化。
對此,吳亦凡的粉絲們體會最深。今年20歲的小琳粉了吳亦凡八年,回望過去,對一個遙遠的明星付出情感,不止一個瞬間讓她對此產生過懷疑,直到都美竹事件爆發,追星生涯正式終結。“這件事情,我直到現在也沒有徹底消化,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他做錯了。”小琳説。
吳亦凡的另一位老粉、23歲的菲菲覺得,飯圈文化確實應該改變了,畸形的權力結構也應當被規範。她很羨慕身邊粉歐美明星或者香港地區明星的朋友:“貼近但是又保持一定距離,關係更自由也更健康些。粉絲和偶像的舞台、作品之間距離很近,粉絲和偶像本人之間距離又很遙遠,但他們的互動可以很真實。”
打造愛豆
2012年前後,以K-POP為代表的韓流席捲中國。韓國最大的娛樂公司S.M.推出了新組合EXO,吳亦凡作為組合成員正式出道,後擔任EXO-M的隊長。這個高顏值的愛豆吸引了萬千少女的目光。
S.M.的創始人李秀滿提出了文化技術的理念,認為文化技術比信息技術更為精緻和複雜。1996年,S.M.推出了它的第一個偶像組合H.O.T.風靡亞洲。李秀滿打造了一個愛豆生產的流水線,在這個成熟複雜的藝人培養體系中,偶像是被塑造的,而非天生的。
在《飯圈的形成與數碼勞動的擴散:粉絲文化的改變》的演講中,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林品提到,愛豆可能在唱跳、rap方面都有所涉獵,但最重要的產出並不是單向傳播的技藝或者作品,而是他們與粉絲在一種雙向交互的過程當中建立起的情感聯結,甚至是建立某種想象性的準親密關係或者準親屬關係。
“那時候剛好是青春萌動的十二三歲,好像是一種從眾心理,覺得自己也要追趕潮流。”小琳向第一財經回憶,當初吳亦凡吸引她的不僅僅是顏值,還有當時他所展露的野心和超出同齡人的眼界。“他外形條件很好,説話情商也挺高。”
吳亦凡、鹿晗、張藝興、黃子韜,四個在韓國接受練習生訓練的愛豆,先後回到中國發展,被稱為“歸國四子”。隨偶像產業一併移植到中國的,還有源自韓娛的飯圈文化,為偶像打榜、應援以表達喜愛之情,而當時內地偶像產業卻遠未成熟,沒有形成如韓國娛樂公司所掌控的完整產業鏈條。
於是,2010年左右,在當時剛剛興起的,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互聯網社交平台,便成了這些粉絲應援和打榜的重要載體。龐大的中國內地娛樂市場,由此催生了初代頂流。
等級森嚴的飯圈
林品指出,飯圈形成了一些更為嚴格的“規矩”。
按照飯圈規則,社交媒體賬號上必須有一些特殊痕跡,證明你曾做過一些特定的事情,才能被圍繞這個明星形成的粉絲圈層、趣緣社羣的成員認定為粉絲,才有資格獲得所謂“粉籍”。粉籍的證明最重要的有兩件:一件是為偶像“做數據”,也就是能夠擴大明星新媒體勢力的媒介使用行為;另一件叫做“氪金”,也就是能讓偶像直接或間接獲得經濟利益的付費行為。
一個流量明星的背後,通常會有專門的團隊來運營粉絲經濟,他們知道如何運用最新傳播手段把明星炒得更熱,懂得如何對粉絲進行精細化管理。起初追星的時候,大部分粉絲並沒有意識到已經身處飯圈之中。“我喜歡的人我一定要讓他出色。”菲菲告訴第一財經,為了讓自己的偶像得到更多的曝光和流量,粉絲開始有組織地進行打投。
菲菲記得,2013年前後,出現了包括蝦米雲榜單等多個音樂榜單,視頻平台也陸續推出了打歌舞台。“在粉絲羣裏,大粉會給我們發一個鏈接,瘋狂按鼠標,給他們做數據,給他們打榜評論,把一首歌聽很多遍。”菲菲説,這就是最初的做數據:“數據是可以做假的,我們就像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一樣狂頂。你不知道原來被當成免費勞動力也很開心,會覺得為自家偶像努力了。”
2016年左右,菲菲不再參與飯圈的活動,開始獨立追星。飯圈內部的階層化讓她覺得追星這件事變得很壓抑:“根據打榜多少,分配不同的福利,數據做好了,就可以在接機的時候拿到一個手幅。”飯圈內部的等級制讓她覺得匪夷所思,“我追星是為了開心,為了朝着我的目標更近,而不是像完成任務一樣。好像大家不是在追星,而是變成了攀比!開始比誰的行程多,誰買的代言多。”
經紀公司、工作室、後援團、大粉,直接形成了上傳下達的鏈條,規範和控制着粉絲表達情感的方式,包括社交平台發帖、控評、關注行程、物資採購等。“大粉和工作人員是有聯繫的。工作人員給大粉相應的指引,類似發號施令,告訴你怎麼做。當你粉一個人久了,確實會麻木,覺得就應該這麼做。”
入圈即燒錢,不花錢在一些粉絲眼中是可恥的。飯圈內部,以氪金多寡論資排輩的現象普遍存在,追星所需要花的錢水漲船高。菲菲説,她的一個朋友正在追時代少年團,前陣子萌生退意,因為線下見面會的門票被黃牛炒到幾萬塊錢,線下蹲點給他們拍照還要再花7800元。“太離譜了”。
飯圈無止境的互撕、謾罵,在圈外人看來,粉絲對偶像的盲目崇拜達到了極致,陷入一種類似邪教的迷狂。菲菲對圈內只允許讚美、抵制批評的氛圍也感到疲憊。
在吳亦凡被頻繁爆出緋聞的時候,她曾在某個平台上發表評論,對吳亦凡的行為提出質疑,結果遭到很多梅格妮(吳亦凡粉絲)的謾罵。“她們的想法是,自己信仰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有錯。我在追他的頭兩年也是這樣,為他積極反黑,罵了不少人,所以我也能理解,人在上頭的時候就會不理智。”
流量幻滅
吳亦凡並不是第一次“塌房”。在刑拘之前,他曾多次被曝出緋聞或醜聞,但其商業價值和影視資源並沒有受到較大影響。站在他背後的團隊、資本和平台通過各種公關手段將輿論熱度壓下來,安撫粉絲,吳亦凡得以全身而退。
社交平台藉助流量獲得更多用户,視頻平台通過流量為網站拉新,與流量明星深度綁定的各個利益方,誰也不願意自己捧出的流量坍塌。
2019年,吳亦凡與秦牛正威傳出戀愛緋聞。這件事的後續處理令吳亦凡的大多數粉絲感到非常滿意,認為他們團隊的公關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與許多偶像面對醜聞時的決策相同,吳亦凡並未本人直接表明態度,而是通過工作室來發言。
這件事讓小琳對吳亦凡處理感情關係的言行感到寒心:“我不明白,三十歲的男人,為什麼還在營銷‘傻白甜’。作為一個偶像,應該更有擔當一些。但公關做得很好,所以你還是會選擇去相信,同時模糊掉你懷疑的細節,儘管心裏已經有這樣的想法存在。”
學者白玫佳黛在《媽媽愛你:中國親媽粉、偶像產業、性別和親密烏托邦》中指出,偶像產業提供了理想人格和人際關係的碎片。這些碎片散佈在愛豆的物料和八卦軼事中,粉絲需要從粉羣中的傳聞和網上的歷史資料、粉絲產出中去尋找、聯繫和拼湊。愛豆既是在本真性意義上真實、真誠的,又是夢幻、理想的。
“大家都會覺得人無完人,總有缺點,那我們就原諒他一次。”這是許多經歷了偶像“塌房”之後,仍然選擇相信並繼續追隨偶像的粉絲共同心理,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心智成熟,越發有了判斷是非的能力。她們也開始清楚地意識到,吳亦凡並沒有出圈作品的事實:“只有《大碗寬面》。總不能靠一些代言,靠臉征服大眾市場吧,而且這也不再是一個流量至上的市場了。”
都美竹事件爆發之後,粉絲們都在等他的回應,並不是在等待一種反轉:“我們的心理是,祝他早日判刑,但是能不能稍微有擔當一些,承認錯誤。”
“我以後不會再追星了,挺幻滅的。”吳亦凡事件讓小琳清醒了許多,“他存在於現實,但並不屬於我的生活圈子。你喜歡的人是一個平面圖形,而你的生活圈子是3D。你喜歡的只是被過度包裝後的人設,過着你所羨慕和嚮往的人生,而不是真正的他。你把偶像當成一個情感寄託、訴説的對象,因為每個人都向往美好事物,更何況是好看漂亮的男孩、女孩。”
(文中小琳、菲菲為化名)作者:葛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