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題圖、編輯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湯唯錯過了戛納影后。
當她的巨幅海報出現在法國戛納街頭，大部分國內觀眾才後知後覺，原來湯唯拍了一部韓國電影《分手的決心》，而導演是拍出《老男孩》和《小姐》的樸贊鬱。
其實早些時候，她在IG上發過幾張工作照，但是這個賬號實在太小了，才9.9萬粉絲，大約也沒什麼人會關注她的動態。有趣的是，連湯唯的假號都35萬粉絲，更不用説高圓圓有136萬，楊穎有971萬。流量和藝術成就比起來，怎麼看都不太匹配。
比起女明星的身份，湯唯似乎更接近一個女演員。
在《分手的決心》拿下本屆戛納場刊最高分3.2分之後，銀幕前響起9分鐘掌聲，銀幕外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這個女人。
有人賽博祈禱她成為第二個中國戛納影后，有人在評論區調侃她的對手：今夜趙濤無眠。畢竟在湯唯之前，只有賈樟柯趙濤夫妻是代表中國參與戛納的獨苗。
湯唯像一把出其不意的回馬槍，讓曾經熟悉她的中國觀眾有些詫異。媒體人愛之深責之切，感慨“湯唯你就留在韓國吧，但凡你還有點事業心”。如今中國電影上氣不接下氣的現狀，都襯托了湯唯的出走與勝利，是如此清爽利落。
她是中國電影擲出的最後一枚鵝卵石，經歷了一個跌宕的拋物線之後，沉入了更廣闊的湖泊。
對於湯唯來説，《分手的決心》是一次漂亮的翻身。
導演樸贊鬱直言自己是湯唯的粉絲，樸贊鬱的御用編劇鄭瑞景，衝着湯唯才寫出了愛情劇本。
韓國電影最頂尖的創作力量匯聚在一起，集體為湯唯做了一次高級裁縫。
“我把我對她以往所有表演的印象作為塑造她這個角色的基礎。當我最終見到她時，我們很快就熟絡了起來，我也隨之對角色做了進一步的調整。湯唯的優雅是我轉化到這個角色身上的重要特質之一。
儘管這個角色不是電影明星，但她有一種天生的優雅——你可以從她的坐姿、走路方式和説話方式中看到這一點。徐來也有極強的自尊，為人坦率。她從不害怕説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相當固執。這些都是湯唯本人的特點——這就是我説她們密不可分的原因。”
——樸贊鬱
這幾年，國內觀眾對湯唯的濾鏡逐漸破碎，卻沒想到她轉身在韓國成為了新一代繆斯。
曾經的韓國人以王祖賢為美人標杆，而現在想要誇讚一個女偶像，會説她長得像“小湯唯”。
除了這部《分手的決心》，後面排隊合作的男演員還有李秉憲和樸寶劍，老少通吃。
其他女演員擠破頭都爭取不到的資源和機會，頂級導演們追着湯唯餵飯。
這種無法解釋的運氣，會被看客們轉換為另一種更好理解的説法——
“湯唯一脱成名，扶搖直上三千里。”
但實際並非如此。
命運之神沒有時常眷顧她，反而一直在給她試煉。而她恰好又是一塊“感受力很遲鈍”的玉石，怎麼摔打都安然無恙。
1979年生人的湯唯，考了三次中戲都落榜了，最後另闢蹊徑考了導演系才勉強過關。彼時和她同歲的章子怡，拿到了天才少女的劇本，19歲還沒畢業就成了謀女郎。
當湯唯2000年磕磕絆絆入學時，章子怡已經穿着紅肚兜和張藝謀去柏林領銀熊獎了。
在出演《色，戒》之前，湯唯説得上來的作品只有一部電視劇《警花燕子》，認識了前男友田雨，後者因為接受不了《色，戒》的大尺度鏡頭和她分道揚鑣，甚至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和湯唯一起出現在八卦報紙上。
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大的好運，就是遇到李安。
在逐個排除了章子怡、舒淇、大S和劉亦菲這些熱門選項之後，李安執意留下了湯唯這張白紙。
在那三場被議論了十幾年的牀戲背後，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據李安描述，拍完之後他們四個人都生了一場大病。李安在片場哭了，還是梁朝偉跑來安慰他：“導演啊，我們只是露個皮肉，你要保重。”
最大的壓力落在女主角身上，但她卻是消化得最快的人。
“她為這部正當製作和發行的影片奉獻了偉大的演出”，李安所説的“偉大”涵蓋了太多深意。
運氣是一個難以捕捉的怪物。一個人有扶搖直上的運氣，就會有一落千丈的運氣。
湯唯憑藉《色，戒》躋身大花行列，走上國際電影節的紅毯。但也因為《色，戒》，成為十幾年來中國網友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的身材和一舉一動，都被放在顯微鏡下展覽。作為一名東亞女性，只有付出巨大的勇氣和決心，才能承受整個社會上下打量的玩味眼神。
一張給李安拉拉鍊的新聞照，把剛出道的湯唯送上當年的娛樂新聞頭條
在44屆金馬獎上，別人拿梁朝偉與她的高難度體位開玩笑，而她並沒有太大反應。
後來，她對所有非議只有一個模糊的解釋：我是一個很遲鈍的人。只要反射弧夠長，利箭就射不中她。
無論是出演“挑戰人類極限”的牀戲，還是嫁給了韓國導演金泰勇，在旁觀者看來，湯唯的選擇都是打破常規的。
但我覺得，她甚至沒刻意做過什麼選擇。湯唯像一葉浮萍，水帶着她漂到哪裏，她就在哪裏停留一陣。輕飄飄的她，隨着命運的水流，過着起起伏伏的人生。
時運不濟時，遇到了不合適的片子，就坦坦蕩蕩承認自己演不出來。
時運燦爛時，飄到了韓國，遇到了大導演，按照她的剪影量身定製一部戛納獲獎電影。
時運好壞，恐怕她自己都説不清。
一個演員的生涯，難免有佳作和爛片交織。
但很少有演員像湯唯一樣，如幽靈般在兩個極端搖擺遊蕩。
湯唯的演技是薛定諤的演技——這個現象在幾年前就被大多數人察覺。在2019年那部商業片《吹哨人》的評論區，有人勸她息影，有人勸她好好珍惜李安給的濾鏡，還有人點評演得“不如瓜子二手車廣告”。
但跌落神壇的前提是站上神壇。
A面的湯唯，一出道就被巧匠李安澆築定型。她註定是與文藝片共生的一株仙草，但文藝片成就了她，也拉扯住她。
這些年，她斷斷續續演了許多戲，但仍然沒有一個角色超越15年前的初亮相。
“稍顯尖窄的額，髮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張愛玲筆下六角形的臉，李安嘴裏國文歷史老師的臉，都繞不開湯唯這張臉。
王佳芝是一個不會演戲的笨女人，正好她也是。李安巧妙地使用了她的侷促與尷尬，成就了《色，戒》這出故事。
王佳芝與湯唯的錯位，讓所有人對這個從未演過電影的女演員感到驚歎——她每一次緊張抽動的嘴角，露出馬腳時眉眼間最自然的慌亂，選擇放走易先生的掙扎，最終從容赴死時的釋然，都是天人合一的表演。
湯唯的演技在自然與精準之間徘徊。到底是怎樣一位表演天才，能詮釋如此高難度的角色，一個用情慾和肉體與大時代負隅頑抗的女人。
膠片鏡頭下的王佳芝，額頭上還有幾絲稚嫩的碎髮，在特務頭子面前演技拙劣幼稚，一首淡淡的《天涯歌女》，讓多少人和梁朝偉一起抹眼淚。
15年前的觀眾對待湯唯，幾乎寫滿了驚喜與珍視，中國電影遺落了一顆寶貴的明珠：
“眼角眉梢沒有一出不是戲。”
“是個女學生時，她素顏也靈氣十足；扮富太太時，她明豔不可方物。她真的是將才。”
但湯唯演藝生涯的最高峯也停留在了《色，戒》。
後來我們都知道了，一切驚豔都來自李安工匠般的細微調教，連毛孔怎麼演戲都傾囊相授。而李安之所以選擇了湯唯，而非戾氣輕狂的章子怡或者性感誘惑的舒淇，正是看中了她“不會演戲”。
“最後決選的那些人裏，湯唯的表演也不算特別出色的，但她聽戲的那個眼神，我知道就是王佳芝。”——李安
《色，戒》的高光是一次美麗的誤會。
我們誤會湯唯是演技天才，給她立刻戴上了文藝女神的桂冠，拉高了全世界的期待，也壓彎了她的頭。
她的熒幕形象變成一種既定形式。判斷一部湯唯作品的好壞，沒有明確的公式，只有朦朧的氛圍感：這部電影很“湯唯”。她在文藝片裏不需要太用力就能形成一道驚心動魄的景觀。
《晚秋》裏的弒夫女犯人安娜，很湯唯。
《地球最後的夜晚》裏的一身綠裙的神秘女人萬綺雯，很湯唯。
《黃金時代》裏一生坎坷飄蕩的蕭紅，很湯唯。
她身上穿着的旗袍、風衣、綠裙，最後都變成了電影海報上最具神采的符號。
這些角色都是相近的氣質：冷漠、疏離、神秘，總是一個被放逐、被拋棄的女人。有些女演員是濃郁的巧克力，而她是一塊凜冽的薄荷糖。不一定每個人都愛吃，但愛吃的人一定忘不掉。
但問題也隨之暴露。A面的湯唯總是套用同一種表情、同一套方法論去演繹不同的角色。沒有技巧，只有飄忽感性的體驗。
也許是《色，戒》的後勁太大了，為她延續了十年的好感值與容錯率。觀眾也在一遍遍失望中，耐心等待下一個王佳芝這樣的角色出現。
至於《分手的決心》是否能取代《色，戒》，只有上映後我們才能判斷。頂級導演個個都想邀請她在電影裏提升故事質感，但她這件武器，能不能運用得當，考驗的是導演。
B面的湯唯，是完全相反的天地。
在一系列“小妞電影”裏，湯唯不合時宜地扮演俏皮靈動，不能説不美麗，但這份可愛太不“湯唯”了。也許這類小妞片適合其他“大花們”，但唯獨不適合湯唯。
《北京遇上西雅圖》裏的她用力扮演一個牙尖嘴利的北京姑娘，可愛但缺乏説服力。
《華麗上班族》裏扮演高級白領的她，淹沒在一羣香港演員身後。
《命中註定》這樣的輕鬆愛情片，遠不如舒淇合適。
2019年，湯唯遇到了她人生最大的滑鐵盧。主演的兩部作品淪落到“零好評”的地步。
《大明風華》中的湯唯，貢獻了自己演藝生涯的至暗片段。
在廣為流傳的鏡頭裏，面對恐嚇的她脖頸後縮，雙眼蹬得像銅鈴，嘴唇咬得發白。再加上服化道的硬傷，讓孫若微這個角色從內到外全面崩塌。
加上幾位戲骨環繞，沒有高人指點的湯唯腹背受敵。她的演技和其他演員明顯不在同一個頻道：王學圻是表演系教授的表演，梁冠華是表演藝術家的表演，朱亞文是表演系學生的表演，而湯唯是沒學過表演的表演。
“電視劇就像是西式冷盤，你是什麼樣，原汁原味就放上來了。這個時候你能看到真正的自己。”這是湯唯自己的解釋。
但我們都知道，電視劇緊鑼密鼓的節奏，不會給她時間感受人物，這次再沒有李安陪她慢慢講戲了。
B面的湯唯美則美矣，卻總有種走錯了片場的不適感。
對於湯唯而言，待在舒適區，反而是對觀眾、對導演、對銀幕最好的選擇。
“我真的覺得自己沒什麼演技，我感受到，我就能演到，我感受不到，我真的演不到。”
“沒有捷徑，也沒有技巧，我只有走到人物的喜怒哀樂裏，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夠進入這個角色的靈魂，讓她的靈魂在我身上體現。”
“我一直認為，女演員結沒結過婚、生沒生過孩子，表現出來的戲感是不一樣的，生活中的每一次轉折、每一次變化都會影響你的表演，一個好的演員一定要有生活，絕對不可以活在真空的世界裏。”
——湯唯
湯唯對自己的每一句評價都算得上十分誠懇，也足以證明她確實是體驗派——從自我出發，生活在角色的情境裏。即“真聽、真看、真感覺”，想體驗一場爆炸，就必須有真實的彈片四濺。
並非演技問題，而是需要角色來搭配她，只有她相信一個角色，才能進入一個角色。齒輪咬上了，便運轉得飛快；咬不上，一切就潰敗。
所以，每一次她都下苦功“逼”自己和角色共情，獻舍般把自己投擲進熔爐之中。她並不是天才，而是一位很勤奮的笨學生。
拍《色，戒》開拍前李安對她的100天魔鬼集訓；或是拍《黃金時代》前她苦苦用繁體字手抄蕭紅的作品，去蕭紅故居留下一撮頭髮，在冰天雪地裏挨凍捱餓；或是拍《晚秋》時去監獄待了幾個小時，體會囚犯的心情；或是拍《地球最後的夜晚》在肩膀劃下一道真實的口子——她必須感受，哪怕代價是皮肉之苦。
可這樣笨拙的努力，不一定每一次都見效。
為了演好《北京遇上西雅圖》的文佳佳，她揹着鉛球負重體驗孕婦生活，但是呈現出的效果，和鞏俐在《秋菊打官司》中的狀態還是相去甚遠。
這或許就是體驗派的困境。
王佳芝一步步淪陷，把自己活成了麥太太，只有這樣她才能“成功”，最終王佳芝做到了。湯唯的命運無形中和王佳芝互文，她只有把自己活成角色，才能獲得掌聲。
湯唯身上揹負了太多符號。
可她身上似乎藏着一個坍縮的黑洞，好的壞的，全部吸收，最後卻只剩一陣煙，什麼都沒留下。
在國內觀眾眼裏，她是一個“演了大尺度牀戲、可能嫁不出去、最後竟然選擇嫁給韓國人”的女演員。她似乎有演技，又似乎沒有。電視機裏可以有她，也可以沒有。她只是一個不太重要的大花守門員罷了。
在頂級導演眼裏，她是一個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陰鬱女人，當你想要靠近的時候，卻發現柔軟的背後藏着匕首。
“湯唯作為一名演員，她看着有種過人的膽識，能無極限地表達的特質，但與此同時，你又很難去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很難讀懂，她就像一個深淵，一口深井，我不是很想用神秘來形容她，但她就是有這種深度能讓你保持好奇。她所擁有的這兩種特質，對於一個演員來説是很罕見的。”
——樸贊鬱
在她的IG自留地裏，她是一個名利場外的陶淵明，過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生活。評論區裏集合了中、英、韓三種語言的粉絲。
電影、罵名、輿論、國際大獎都和這個女人沒多少關係。
湯唯是溝渠裏的一輪月亮，不同的人看到她，折射出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時節看到她，她能展現出參差的陰晴圓缺。
我們讀不懂月亮，卻總給月亮賦予意義。可月亮也不知道自己的意義，她只是自顧自地起起落落。
觀眾給她打造“熹貴妃風光回宮”的復仇爽文戲碼，八卦營銷號用她拉踩氣息奄奄的四旦雙冰，媒體人借她感慨不景氣的中國電影市場。
湯唯只是站在戛納的海報面前，吃了一口宮保雞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