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一回》主創見面會上,陳建斌很幽默地説,作為一名演過許多戲的演員,他已經很成熟了,但作為導演,現在只有兩部作品,還算“年輕”導演。
因此,從《第十一回》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電影形式感,以及陳建斌導演風格的延續和突破。
《第十一回》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一位追求藝術的導演想要拍戲,他冒犯了誰?
冤枉的殺人犯想翻案,究竟冒犯了誰?
一位青春期女孩意外懷孕到底得罪了誰?
以上三個問題對應了電影中的三條線索,劇團導演胡昆汀和演員們排演的戲是《剎車殺人》;馬福禮聽説劇團把冤案搬上舞台,覺得名聲不好想要翻案;馬福禮的繼女金多多意外懷孕,糾結是否要打孩子。
拍戲、翻案、墮胎這三件事,看起來都是胡昆汀、馬福禮、金多多自己的事。
特別是胡昆汀的拍戲這一線索,使其藝術創作冒犯了許多與藝術有關的因素。
影片中有一種復敍結構,就是胡昆汀的戲總是被別人喊“停”,上到主管,下到與戲關係不大的普通市民,就像任何人都可以打斷藝術一樣。
一開始,藝術冒犯了現實:根據現實案例改編的《剎車殺人》冒犯了現實當事人馬福禮,馬福禮大喊大叫要“停”並要求修改劇本,現實可以打斷藝術。
其次藝術冒犯了金錢:《剎車殺人》冒犯了李建設的弟弟屁哥。屁哥是個有錢人,當他向劇團承諾贊助20萬元時,傅團長立即改口説像屁哥這樣的人不是觀眾嗎,錢能干擾藝術。
再次,藝術冒犯了政治:《剎車殺人》按照屁哥的意見改編成趙鳳霞主動勾引李建設後,劇團的上級領導又來視察,大喊“停”,要求修改劇本,因為這樣的情節有傷風化,政治可以中斷藝術。
胡昆汀在影片中引用了許多戲劇大師、表演家和藝術家的名言,這些都是他心中藝術追求的象徵。
然而讓他崩潰的是,自己追求理想化的藝術,往往會被各種社會因素輕易地打斷,就像現實中的一部電影或一齣戲劇一樣,會受到市場、資本、社會、政治、輿論等多方面的影響,藝術創作者無法完全按照自己的藝術追求去自由地表演。
這位創作者借胡昆汀的口吻談藝術創作之難:排戲究竟冒犯了誰?看來是創作者對藝術自由的質疑。
但是,藝術的絕對自由並不存在,藝術是一種社會意識和上層建築,它必然會受到其他社會因素的影響,這就是藝術的創造者永遠的矛盾與鬥爭。
這部電影的第二個線索,是馬福禮的線索。
馬福禮的翻案線上仍然保留着《一個勺子》里拉條子的那種誠實而又缺乏主見的性格,他的行為都是在徵求別人意見之後做出的。
特別是馬福禮反覆問屁哥關於加長豪車的意見,與《一個勺子》中拉條子重複登上社會大哥大頭哥的猛禽車如出一轍。
在兩部作品中,陳建斌導演都設計了社會大哥的形象,而拉條子和馬福禮則多次向大哥求教。
不管是《第十一回》中的屁哥,還是《一個勺子》中的大頭哥,他們誇張的豪車,以及小人物求見的行為,都是中國小城人情社會的一個縮影。
不管怎麼説,小人物只相信當地有頭有臉的大哥。
這部電影的第三個線索就是繼女多多懷孕這一幕。
如此一件難看的家醜,還冒犯了牛犇扮演的鄰居大爺。媽媽金財鈴還用枕頭裝作自己懷孕了,以保全面子。
這些線索可分為三個層次:排戲是藝術層次,翻案是社會層次,意外懷孕是個人家庭層次。
但是不管這些事情有多深,有多大的影響,都或多或少地得罪了周圍人的生活。
正如陳建斌導演在談到改編《一個勺子》的原著《月光下的奔跑》時説的那樣:“這部小説是關於我們與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價值觀和整個世界抗爭的故事,就像一隻瓶子,能裝下我多年來想要表達的東西。
影片《第十一回》再一次把“我們與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價值和整個世界抗爭”這一主題融入到影片中,並將這一主題加以放大,以馬福禮為核心,串聯了三個不同層次的抗爭。
除上述三條故事線外,《第十一回》是一部很有形式感的電影。現在商業大片成為主流,能在電影院看到如此迴歸電影語言本身,甚至迴歸戲劇的影片,真是難得,且看且珍惜。
而所謂的電影的形式感,則是大量運用了風格化的視聽語言,以鮮明的電影創作手法來表現。
舉例來説,《第十一回》前預告海報上的紅氣球掛起了沉重的牽引車,如此輕重緩急的矛盾和對比非常值得玩味。
那時我也被這張海報所吸引,又開始期待這部電影,並試着去理解其中的含義。
拖拉機就像馬福禮心中的一個執念,是越來越無法承受的人生重擔。
一則,一個聲音讓他一直保留着一個信念,於是他不斷的重複這個信念,堅持到底;二則,屁哥又不斷的讓他放下,不打攪死者,從此得到解脱。
汽球的輕和牽引車的重,是兩種力量,撕扯着馬福禮,他既想要過平靜的日子,又想要討個説法。
但是這兩件事情卻不能兩全,正如當年他面對拖拉機剎車案時,是要臉還是要事實。
電影裏的那塊紅布,以及大面積的偏紅色調和最後的紅血雨點,都是非常形式感元素。
對於紅布以及片中的紅色,每個觀眾可能都有自己的理解,或許與創作者的初衷不同。
就像陳建斌導演把這部電影命名為《第十一回》一樣:
影片實際上只有十回,第十一回是觀眾看完後自己的理解。
電影中的紅色通常代表着強烈的慾望,特別是影片中的紅色或許代表着人物現在和過去的慾望。
在胡昆汀和賈梅怡之間有一種慾望,就像當年擁有真愛的李建設和趙鳳霞一樣,因此電影中多次表現兩人借彩排之機在紅布上進行深入交流,甚至兩人最終分別扮演李建設 B和趙鳳霞 B。
馬福禮、金財鈴、金多多等人也有慾望,但他們的慾望不是被生活磨滅了,就是被渣男欺騙了,所以他們出場時的紅色大多來自周圍的光亮,沒有被物化成那塊紅布。
終於,馬福禮淋上了血淋淋的雨,似乎象徵着他心中的那個執念隨着雨的流逝而消逝。
除色彩的運用外,《第十一回》中鏡子和鏡像的運用,以及馬福禮站在許多電視前的鏡頭都是非常有深度的形式。
影片開拍不久,胡昆汀與賈梅怡的對白就上演了。
在舞台後台的鏡子中間,鏡頭慢慢地轉動拍攝着,我們無法分辨出出現在鏡頭中的胡昆汀和賈梅怡究竟是真人還是鏡子中的影像。
這部戲是整部電影使用最精妙的一個鏡頭,此時的鏡頭在纏繞,暗示胡昆汀想要繞到賈梅怡的手,兩人虛偽地互相試探。
而且馬福禮出現在多部電視節目中,這一鏡頭的意義,代表了不同人對馬福禮和馬福禮謀殺案的不同看法。
至於第十一回的章回體,陳建斌導演表示,最初並未採用這種形式,而是在電影最後剪輯時臨時想到了一些創意。
意象上採用章回體形並有影響的影視作品還是神劇《武林外傳》。每一集的片名都模仿明清章回小説的標題,而《第十一回》也以此形式將影片分成十段,給人以“戲説”的戲謔感。